那厢水苏送了茶来,一人递上一卮,悄悄退了。
苦薏饮了茶,漫然放回案上,从美人蕉花觚中翻了几翻,郑重取出画帛,慢慢展开。
画是扶璎的,一山一海,一男一女对剑相笑,一少年,一少女一旁携手欢欣,仿佛眷念极父母习剑的英武模样。
逯羽不知她是何意,自顾饮茶,像是紫觞花的味道,与她们在一起久了,花茶草茶品得多了,也渐渐悟出一点门道,就是苦薏平日让他饮的茶里,他也品出了几种花草的药性,是治白发的,虽然一年的光阴里,并无多少改善,但心下不忍辜负了她一番心意,只当不知,按回饮了。
苦薏明瞳晃了他一眼,优柔笑道:“黑小怪,过来瞧瞧这幅画儿。”
逯羽却不过,放下玉卮,走近案旁,俊目扫去,蓦然一怔,画中的人,画中的山与海,仿佛激起巨大的浪拍胸而来,不由抚胸一痛,退出一步,苦声道:“哪里来的?”
“偶然得的。”苦薏随口掐来,美眸凝他面上,他的神情痛苦而自噬,好像忍受着极大的创伤与煎熬,心底不由一颤,难道他们真的是兄妹?
逯羽抖索着手去抚画中那对青年男女的面庞,眸中一抹温柔,柔如被宠溺的孩童对父母撒娇的娇情,一时间,他浑身上下笼罩在别样光辉里,有如晨曦的阳光,明媚无比。
苦意不敢去扶他低矮下来的身姿,怕打断他的思念与软绵的情绪。
逯羽眸中光彩琉璃,渐渐恢复平静,蓦然拿起画帛,拼力一撕,碎成片片,如落絮一般撒了一地。
苦薏愕了愕,惊道:“黑小怪,你为何要撕掉?我如何还给人家?”
“是谁?谁给你的?”逯羽恼怒一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气苦道:“若被人发觉你有此画,认出画中的人,你必难逃一死。告诉我,她是谁?”
苦薏呆了呆,不解的眸光凝在他面上,刚要说话,门口传来姌玳娇俏的声音:“苦薏姊姊,我能进来么?”
苦薏急忙甩开逯羽的手,把地上收拾利落,镇定心神,笑道:“姌玳,进来吧。”
姌玳玉指雅雅掀帘,盈盈婷婷走进,一见逯羽,凤瞳拢了娇美光泽,清糯糯的声音笑道:“羽公子也在。”
逯羽也不答话,落落点点头,淡眉淡眼走了出去。
姌玳凝了他的背影,幽幽一笑:“姊姊,羽公子总是如此冰冷待人,若非我习惯了,还真是怕他呢。”
“玳妹妹不必惧他,黑小怪从小父母双亡,又身负仇恨,你从前也见过他要杀皇帝的,他心中自然比旁人多了冰霜冷剑,不同于常人,然而对我们,绝不会无情无义。”苦薏携了她的手坐于榻上,眸中清妩无比,仿佛最是懂逯羽的人。
姌玳心底微微泛酸,她与他相处久了,是否对他也产生了女儿家软绵的情愫?她不敢触及,更不敢去问,怕破碎心中的一弯月梦。
她本是碧血丹心的女子,如何不懂人与人日久生情的道理,特别是苦薏这样慧心艳胆的扫眉才子,任何男子见了她怕是心动不由自主的,自己的王兄如此优雅眼高之人,不也为她心神难定的么?
而逯羽虽冰雪之人,独叫苦薏“丫头”,一声清漠的称呼里,实则含了多少难言的情义,他是疼她的吧?
然而懂得归懂得,深陷归深陷,即便没有相对温情的时刻,她也宁愿独自相思,不负香质。
姌玳如斯一想,粲眉一笑:“姊姊最是了解羽公子冰心。我是来告诉姊姊,我从淮南宫来,见过阿房妹妹,陵姊姊已去京都了,一并带走了她母后。”
苦薏惊了惊:“她母后没有打入冷宫?”
“王叔是要打她冷宫,太后不许,因她是蓼家的女子,好歹也要看太后的面子。再则陵姊姊以死相逼,王叔左右为难,最后折中,准王后悄悄离开王宫,与刘陵一起去往京都,对外传言,王后身染重疾,后宫静养,不许妃嫔打扰。”姌玳捏捏她的手,眉眼上飘了安慰的容色,到底她一番智谋,解了阿房之苦,已然幸运了。
苦薏抚抚她的手背,娴娴一笑:“如此也好,我也不想伤她性命。阿房平安自在最好,我也别无牵挂了。”
“姊姊如此想最美不过。阿房妹妹转告姊姊,如今她被太后心系着,也是不得闲,想来看姊姊,怕是要些光景,凝紫姑娘那日虽受了些牵累,但陵姊姊一力承担,所以才解了凝紫姑娘的危境,实则阿房妹妹想要保全凝紫姑娘的,是小蔌姑娘紧张之中指证了凝紫姑娘当年下清灵花一事。”姌玳喁喁私语,面上一抹温婉柔绮,即便心内忧愁一缕,依然不改端庄妩丽,语调和缓,不失翁主的气度与从容。
苦薏轻松一笑:“原来如此,我算明白了。太后虽宠阿房,实则怕她与我过多接近,有辱翁主之贵罢了。这样也好,阿房能够平静度日,又有大王宠溺,暂时小安了。”
“暂时小安?姊姊何意?难道王宫之中还有人想害她不成,刘迁么?”姌玳丽眉挂了忧色,语气沉重。
“刘迁对她倒是无害,阿房并非刘陵翁主,一心行男子之风,对他丝毫无险,刘迁也乐得清静。你王兄想必告诉你上节紫觞花之事了,虽然刘陵也细细排查一番,暂无疑影,然而修鱼翦篁却有内纤在,刘建新娶的王妃夜蕊便是她的义女,我不能及时告知阿房小心防范,等妹妹回头告诉阿房一声,让她仔细提防,若能够,设法除掉最好。”苦薏眉头轻皱,急忙道:“罢了,还是不告诉她吧,除掉一个,再来一个,总无宁日,也扰了阿房宁静度日,而刘迁沉稳不足,唯有一人可担此任,除了她,估计无人能动夜蕊了。”
姌玳早听得呆怔,面上染了深愁:“修鱼翦篁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想做么子?姊姊,谁能动得了她?”
“太子妃!”苦薏眸中智珠一道:“太子妃沉静有余,胆力也不输男子,依她尊贵地位,想要笼络夜蕊,极是容易,但夜蕊是修鱼翦篁一手调教,必是心谋非凡之人,太子妃以耐心守候时机,必能除之。”
“好,我明日要去辞别太后祖母,必把姊姊的话转告太子妃,姊姊安心才好。”姌玳轻舒一口气,暗叹淮南国是非真是多的让人无法承受,好在庐江国在王兄治理之下平静无波,国丰民富,安居乐业,后宫也是无争无斗,温馨祥和,令她心事简净,自在欢娱。
苦薏唇畔荡过一丝落寞:“只是累及太子妃,终是不忍,若是有凝紫在,总能助她一臂之力,如今凝紫必定随刘陵翁主前往京都了,我与她相见之日不久矣!”
姌玳安慰道:“太子妃身为未来王后,理当为国尽力,姊姊莫责。”蓦然眉色一忧,郁郁道:“怎么,姊姊要离开寿春了么?如此急?”
苦薏摇一摇她的手,带了热热的温度暖着她的肌理,粲粲笑道:“玳妹妹,我迟早要走的,如今地中所种花草皆有收获,我已是亿万之富,重回京都,为庆儿打理一片纯净天地,不负月母亲所托。”
“姊姊为庆儿是其一,为萧家讨回公道才是最重。我晓得姊姊的心事,但姊姊想过没有,或许修鱼翦篁才是你的至敌,离了寿春,你能拿她如何?又如何向皇帝讨回公道?”姌玳眉上忧色愈重,紧紧执了她的手,怕她操之过急,误了性命。
苦薏缓缓收回笑意,平静凝她一瞳,智丝一道:“玳妹妹,修鱼翦篁处心积虑,在诸侯国与皇宫之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时机一熟,必然对皇帝江山有所危及,就算我守在寿春也是拿她无奈,若非风女侠扶女侠黑小怪等人守在苑中,我想她早对付我了,不至于追到淮南王宫几番对我下了杀手。再则,我离了寿春,她同样不会放我逍遥自在,她的手长着呢。”
“原来姊姊是等她杀上京都,好借京都之势对付她。”姌玳释然,清婉笑了,如繁花盛开,眩人眼目。
苦薏点她额头一指,妩媚一笑:“好个聪明的丫头,就知瞒你不过。”
“如此也好,你在寿春也是令人提心吊胆的,去了京都,帝城脚下,量她不敢过于猖獗,她稍一动静,至少有官员牵制,姊姊也便宜行事些。”姌玳灵珠一转,俏生生一笑:“陵姊姊能去京都侍帝,我也要替庐江国侍帝去,到时,还是姊姊时常相见,姊姊可喜欢?”
苦薏骇了一跳:“玳妹妹,这可不是好玩的,天子脚下是非多,万一不慎,累及自己不说,牵苦庐江国,你王兄与母后怎么处?”
“姊姊放心,皇帝虽然宠溺王兄,暗地里依然派了恶官前来掣肘,可见对王兄不能免俗存疑,身为王妹,我有责任为国家谋福。虽然皇帝不准王族中人担任宫中宿卫,但是却没有限制女眷侍侯皇后皇帝,我在他眼皮底下甘为质子一枚,他岂非安心了几丝?”姌玳语中自嘲意味浓郁,眉心拢了坚定之志,不容人有半分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