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虽寒,人心尽暖,也是热的。
苑中添了新的一员,不免又热闹了一夜,兴尽方散。
第二日午后,苦薏正在房中小憩,水苏眉开眼笑进来,递了杏黄色丝帛,一壁细语:“小姐,忒好了,那个祸害被除了。”
“樗萱死了?”苦薏明眸一漾,急忙接过丝帛,果真是长公主差信使专程递来的。信中说,她与樗萱去平阳公主家赴宴,回来路上车翻人落,樗萱不幸摔到泥沟子里淹死了,她自己也受了重伤,幸好义姁回到长安,正替她医治,性命无虞,不必担忧。再则皇帝挂爱之余,应允她不再赐美人予萧侯,侯府彻底安宁了,锦汐见姊姊无碍,去了承家庄绣冬那里居住去了,整日缠着画箬习剑对练。
苦薏瞳中雾气奔腾,长公主为了帮侯府去除后患,着实尽心尽力,不惜让自己受重伤,这份情义令她感慨万端。人活世间,有一红粉知己足够快慰平生了,何况是位尊至贵的皇家之女,她与她身份虽悬殊了许多,却是真正的知己不在位置高低贵贱,两情相悦,两心相契便是最冰质最稳妥的情谊。
苦薏亲手点烛,把杏黄色丝帛放在莹莹烛火上烧却,眼见它一点一滴如香烟袅袅,淡淡化灰而灭,唇畔绽了秋菊般的笑意,抬眸恬淡一笑:“她死了,并不一定就是安实了,至少目前修鱼翦篁还无心对付侯府,人手再多,也禁不起如许消耗的。怕是她知道了,头一个便要来找我算账的。你们命人看守好门户,莫让她吓着了苑中小儿女。”
“小姐,她会来么?”水苏担心不已,虽然离开结绮苑很久了,但她提起修鱼翦篁,依然是胆战心惊,她忒毒了,毒到令人听到她的名字便是心头难安,见到人更是如见蛇一般了,让自己贴实的法子,便是永不相见。
苦薏洞悉她的眸光,温软携过她的手,柔腻一笑:“水苏,莫怕,不碍事,如今不是在结绮苑,她再狠,也狠不到这里来。再则,她来,便是失了底气,以嫡母之尊,来自我贬出的庶女门楣闹事,传扬出去有损她的颜面,她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最抬重的还是她的面子,否则她不会狠到对自己的嫡母嫡姊下手,只不过想让死去的父亲灵魂感知,看谁才是他心目中最聪慧最值得托付光祖耀宗的女儿。二来,她若不来,心中着实又气愤难平,一棋被我轻而易举破了,虽牵累了长公主受罪,毕竟我未出一招一式,也不在京都,千里之远,便毁了樗萱,她如何不恼?所以两者并举,她会衡量厉害,再设法对付我。”
“如此说来,即使她要来,也是在夜间了,既隐了脚踪,又平了怒火。”水苏灵光一闪,立即意识到今夜不太平了。
“嗯,有可能,今儿晚间早些用膳,膳毕,命众人早些回去休息,不必做活计了,明日再做吧。”苦薏揉揉脑仁,突地失笑,也学刘陵翁主了。
水苏用美人拳替她捶捶后背,笑道:“小姐,也头痛了,要不要抹些菊花油?”
“不必了,一会子就好,时刻靠药物,也是不妥的,只不过微微小疼罢了,值不得用那珍贵的菊花油,好不容易才提炼了一点子。”苦薏立起,整日坐着,是该苑中走走,散散步,活络活络筋骨才是。
“小姐,百日红雪也开了,你不如坐在暖亭里抚抚曲子,再过几日就要进入淮南王宫,不熟悉熟悉,到时如何取信淮南王?”水苏提醒道,心底涌上如潮的心疼,小姐着实不易,进入淮南王宫,要面对的可不止一个难缠的主儿,如何安全脱身,又要替阿房翁主寻了罪凶,又不是三头六臂的人儿,能吃得消么?
苦薏点头浅笑:“亏了你提醒,我那曲《月宫曲》还未弹妥,再不精熟,也着实拿不出手,想淮南王那样一个琴曲妙手,若没有十足的好曲,不敢献上的。”
语毕,幽幽一叹:“想不到我萧瑶,竟然也要曲媚王者。”
“小姐不是曲媚,只不过想接近淮南王,暗中铲除修鱼翦篁的人罢了,特别是那个宠妃如意,也不知是怎样的厉害角色,小姐去了那里,没一个帮手倚臂,我们都担着心悬着气儿,小姐,你倒想个法子,如何与我们联系才是,刘陵断不会让你自由半分的。”水苏一边替她披上大红梅花斗蓬,一壁忧心忡忡道。
苦薏亲手结了红缨络,一边沉思,半晌方道:“法子会有的,你放心,至少黑小怪知道怎样找到我。”
水苏自自然然哦了声,稍稍放了点心,逯羽江南剑君,望眼江湖,也绝非有几人是他的对手了,暗中保护小姐自是力量绰绰有余。
两人带了文木琴,是房荑赠送的,纹理一色的苦薏菊,开得绚丽多姿,式式不同,颜色鲜艳如活,令人叹为观止。
好琴配好曲,方是不辜负了琴弦识音。
百日红雪,果然开得正芳菲。
其花大朵如玉盘,红艳如雪,迎雪而开,迎春而灿,比及迎春花更添春息,它落,春才收尾。
暖亭里早设了琴台香墩,四周围了锦罽,只科透明的琉璃帘,既挡了风,又可看见外面的美景,一丝不错的风光旖旎,美不胜收。
花开得好,也香,更绮媚。
水苏带了五色香炉,点上香事,香炉自转花朵,每朵都是鲜艳如春,添了春日的温暖气息,也叫暖室香炉,房荑新近的发明,除了暖手,被中香炉之外,便是这暖室香炉了,有它在,一室温软香酥,一点冬意也感觉不到。
苦薏素来心重,也怕冷,有了这几样暖冬的物件,突然觉得,冬天也是可以设计春光潋滟的,花色堪好,人更好,情也悠悠,心也幽幽。
手指捻弦,一曲《月宫曲》如明月清风,骤然泄下,划破寂静的时空,给暖亭度了一层明月光彩,映花如琉璃的光芒。
水苏听得呆怔,直到看到有人掀帘进来,方抬头粲然一笑:“羽公子来了,快请坐。”
一壁说着,一壁退出帘外,合在帘拢,悄笑着离开。
近来羽公子愈加粘着小姐了,好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大约日久天长,终于放下心尖上的另一半,容纳了小姐的倩影吧?
水苏离开,亭内安静美好。
两人对眸而视,各自移开,又对上,又移开,仿佛受惊的眸彩承受不住彼此眸中的柔情似水,唯有避一避,静一静心气,才能安然对话。
逯羽在她对面落座,手中执了碧玉箫,淡漠道:“丫头,我曾经答应过你,与你琴箫共奏一曲,此曲月宫,倒也合适,听你弹奏过几次,我也学了差不离,不如共奏一曲如何?”
“好!”苦薏心间一紧又一欢,眸华笑意如花,晕开一室的绝代风华,第一次简短回答他,指尖一挑,月宫再奏,合了箫音,真个别样不同的音韵,听人耳中,有绕梁几日的美好,恰是天籁妙曲。
随着曲音婉转如玉,若泉水琤琤,若月宫姮娥独自幽思,仿佛月光如水映潭,又似瑶池仙子寂寞如斯,也有儿女江湖情动,更有男儿气概盖世,间杂女子绵绵温泽。
各色情愫,妙动月宫。
一曲罢,二人相对柔情,各各浅浅一笑,撂开琴与箫,双双掀帘走出暖亭。亭外,一帘红花飘舞,簌簌而落,如红雪飞扬,似红心飘坠,一朵朵,一蓬蓬,直往天上人间两流离。
苦薏欣喜接了一朵在掌心,如心样的百日红雪软垂在她如玉的手间,服服帖帖,无比妥当,仿佛依恋她掌心醇厚的温度与燠热,直要化了魂魄归附她秀美的纹理内去。
“丫头,一月后,你要平安归来。”逯羽握了一朵,紧紧攥住,似要把它贴近自己的肌肤,感受它的芳香与娴静,一如眼前静立如梅的女子。
“你放心,我保护自己就如月宫的嫦娥一般,定不叫自己堕入凡间。”苦薏嬉皮笑脸,含了几分戏谑与俏皮。
逯羽斜乜她一眼,心中有若刀斫斧劈,自己诚心诚意,她却没事一般,真真令人气恼,却又无奈,她从来就是把危机隐藏,以安实示于关心她的人。
这样一枚高华的女子,不能不让他牵肠挂肚,然而,除了话语至此,再无旁的知心话可赋予了,于他,看着她开心笑闹便是最大的幸福。曾经辜负了那样一个紫衣飘逸的女子,死后才给了她合理的名分,然而他心中何尝不知,那不是浅紫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与他一起笑傲江湖,一起看日落月出,一起赏花品曲,一想闻香识趣。
而他,今生负了,来生可否真的会相遇?
他不信神鬼,当然不信来世,今生今世,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笑得如菊花一样清洁无垢的少女,是她点亮了他的心灯,慢慢恢复了男儿宽阔的胸怀。
他不知道,这一世能否给予她什么,至少眼前不能。
除了关心,除了呵护,甚至柔情他都给予不了她,不是不想给,而是无力。
失去一次,受创一次,弄得满头白发,心,早已成灰化冰。
今日还能笑一笑,是因了眼前女子的无拘无束,从来未曾给他一滴负荷。
他,是感激的。
感激深处,绵绵滋爱。
爱在心底,与花一样开放,只是开得不够纯粹,不够奔放。
“黑小怪,等我安全回来,你能不能应允我一件事?”苦薏晃了晃美瞳,一抹温软的光彩闪过,如眼前的一朵红雪飘坠他的额前发髻。
逯羽伸指拈下花朵,看也不看她,淡淡一声:“好!”
“不许反悔!不许逃避!”苦薏粲笑,眉开梅骨,绚丽风情。
逯羽浅笑:“不反悔,不逃避!也不许强迫!”
他学了她的霸气腔调,两人相视一眸,笑了。
苦薏依过来,挽了他的臂腕,一起看花开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