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嫙带了两个美婢并大包小包的衣什前来,仿佛搬家一般,令人吃惊不小。美婢年龄皆与她不相上下,也是生得婀娜多姿,与她一样都会鞭术。
月季居凭空添了三女,愈加热闹了。
末嫙苑中除了敬重苦薏,便是房荑了,因与琚蔤相邻,也另眼厚待。其余人等,在她眼中皆是阿物。好在众人都忙碌,也无人与她斤斤计较,只当她是客边,等她住够了,自然会卷盖离去。
等到第四日一早,苦薏用过膳食,立即带了水苏堇蓠浣嫣一并捧了物事往淮南王宫而来。
一路上,也无心看花赏景,实则官道野景不如嘉懿苑绮丽,除了心情沉重之外,便是越接近王宫越加忐忑不安了。
苦薏口中鼓励水苏等人,面上极力安静如常,主子若惊恐,更不说她们了。
感觉路程是那般漫长,似人心千涛万涌,再也到不了头一般。
偏偏还是要到头的。
再怕,总得面对,无论好坏,总是无畏过。
无畏则无悔。
车行门外,早有人等待宫门前,不是凝紫、晴云,也非胧粉,而是阿房,身后随了从前见过的宫女,那两个宫女一见水苏等人,面上露出熟络的亲厚神色,避嫌一般落后几步。
苦薏心中明白,是那些花啊草的粉的起了作用,必是得了不少益处了,看她们肌肤,的确比初见光滑细腻了许多,也颇有绮色了。
阿房匆匆迎头接了苦薏,焦灼道:“姊姊,你可有把握取胜?”
“放心,我早有应付之策了。你安心着,过了此节,我必来宫中与你团聚。”苦薏低声道,一壁松了她的手,远离一线,还是避着好,免得刘陵起了疑心猜忌。
阿房心中惊喜交集,却是不露声色,浅浅一笑,转身带了宫女先进殿门,折回她自居的骊珠殿,再也不看苦薏等人一眼,瘦瘦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仿佛给她安定的力量。
苦薏眸华一酸,生生咽下伤痛,带了得体的容色往正德殿行去。
巍巍高堂,气势磅礴。
绣衣美服,珠翠晃眼。
刘陵等人早已高坐殿堂,正堂居中是眉眼含怒的王太后,神情有些疲倦,想是没有睡好吃香的缘故。也是,平白无故七十大寿之上遭遇华衣褪色之丑,换做旁人,只怕卧榻不起了,而她贵为王太后,却强撑着气势端坐正堂,只为了瞧瞧这大胆贾女如何机舌狡辩。
在她右下首便是一国天地母蓼荼王后,左下首是刘陵刘迁姊弟,凝紫站在刘陵身后捧了栉巾,眸华含忧望了一眼苦薏,立即低眸寂寂。
苦薏知她担心,心中感动,暗思,安然过了此关,必要还她归于阿房。
王太后虽是年高之人,却是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看不出暮景残年之色,一袭华贵的泥金织万寿宫缎,每一个“卐”字都金光闪闪,逼仄人眼。
苦薏领了水苏几人行礼如仪,眼风悄扫一眼,便低眉跪拜说话:“王太后长生无极,福仪高华。王后千秋长乐,凤颜如月。翁主太子金安祚绵!”
“好一个巧舌如簧!抬起头来,让哀家好生瞧瞧,是哪方妖兽,大胆狂为,害了哀家头痛心慌,食欲不振,日日乏力着。”王太后怒声隐隐,语气不善,声调充满了杀气。
苦薏不得不抬眉,心中祈祷,但愿自己淡妆素裹,头无珠翠,年龄渐长,与昔日的萧瑶天隔地远,不叫蓼荼认出来。
“民女卓苦薏拜见王太后,是民女不慎,害了王太后身体违和,民女罪该万死!”苦薏仰面,秀眉如一弯新月,蕴了淡定的色泽。
王太后眼睛微花,极力展眼,看了个模糊朦胧,不豫道:“跪上前来,哀家仔细看!你是罪该万死,但哀家许你晚死一刻!”
苦薏无奈,只好膝行上前,重新叩拜:“卓苦薏谢王太后晚杀之恩。”
“哼,小丫头,嘴再甜无用,你且说来,为何讦害哀家?”王太后手指点着她,声音拔高一丝,不由呛住,连连咳嗽了几声,身后婢女急忙替她抚背安宁。
蓼荼一味用帕子擦拭着唇角多余的胭脂,懒得展眼看苦薏一眼,一壁柔声道:“母后消消气儿,甭与一介刁民置火伤了身子骨。”
王太后点头道:“哀家是被这刁丫头积了几天火,今儿再不发泄,难道找陵儿怨毒不成?陵儿为我寿诞花了不少心事,我知她孝顺着,是个天地难寻的好孙女,这些日子我对她不理不睬,就是让她日后做事更仔细些,小心驶得万年船,若一味相信旁人办事,迟早连小命也丢了,忒不值。陵儿,今儿这臭丫头来了,祖母也收了罚你的心,你可服气?”
“老祖宗就是让陵儿死也是甘愿的,何况只是小小的心罚,陵儿焉有不服的?陵儿认罚,再也不敢小觑人性了,人心叵测委实难防。正因旁人心在暗处时时觊觎,所以陵儿更要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了去。”刘陵恭顺道,语声充满了对王太后的尊敬与孝爱,也显得格外温柔如花,不曾有过的异样感觉滑过苦薏突突的心房。
刘陵扬她一眼,冷声道:“卓苦薏,你如实道来,如何讦害王太后?”
“卓苦薏不敢讦害王太后,再则我与王太后从不相识,害她作甚?这是其一。其二,我知翁主对王太后极孝顺,所以才殷勤揽了活计,一是交厚翁主,二则王太后对翁主更疼惜,赏了翁主,也等于赏了卓苦薏。”苦薏正声道来,一丝不惧。
“怎么说?”刘陵唇齿含了兴致道。
“王太后赏了翁主,翁主一高兴,必然赏了卓苦薏,而卓苦薏不要翁主的赏,唯求翁主不嫌厌于我,如此长久,便是财源滚滚而来,与王太后间接赏了卓苦薏有何区别?”苦薏双手拢在一起,宽宽的袖子掩住暗攥的力道,心中如丝哀凉,一如秋色遍布寒霜,怎么也化不去那份秋色的萧瑟冰寒,只为了完成如巴清一般的梦想,用财自卫,不见侵犯,即便有朝一夕与帝王分崩离析,就算分庭抗礼,也依旧被帝王尊敬不敢慢怠,从而与心上之人安然度过漫长余生,而不是被帝王逼得无处容身。
一切只为了将来的平静生活,所以此时哪怕说出的话不是出于真心,也是无奈了,唯剩凄楚与暗伤。
“如此说来,你并无害哀家之心?反而是好意送了真红金丝凤凰如意裙了?”王太后被她机智语句逗笑,极力绷住,鼻中哼出一句,一壁睿智的眸光审视了她,眼前的娇小女子不同于旁人懦弱惧怯,倒是一副不怕死的硬骨头,语气也清正端重,丝毫挑不出错缝儿来,倒叫人无端生出怜惜之心,不舍杀她了。
“王太后,卓苦薏九条命也不敢欺瞒王太后,王太后是天下至尊,是天地母的天地母,何等尊贵高华,又平生历经大小风浪无数,什么眼色儿没见过?卓苦薏这小小美心事一点儿也逃不脱王太后的慧眼仁心,所以王太后一定也明辨是非,晓得非我愚蠢所做,哪有陷害人自己担了全部风险的?实则卓苦薏早已查清褪色之故。”苦薏察言观色,一眼瞅出王太后眸中露出的怜爱之意,心中虽落定,丝毫不敢松懈,伴君如伴虎,伴了天地母,不亚最火辣的母老虎,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哦?”王太后自自然然的一声,显得有些高亢,仿佛蕴了兴趣,眸华严肃漾一漾,示意她往下继续。
“苦薏这三日做了百次试验,终于验证为何褪色了。原来红蓝花最忌讳麝香与沉香相伴,若与它们放置一处,不出一月颜色褪尽。而我送至翁主手中才十日光景,断不会立即褪色。”苦薏一字一句,放缓语调,一壁眼风轻轻扫一扫刘迁。
刘迁面色一变,冷然看了她,戾气一笑置之。
刘陵蹙眉道:“若是前二十日你做了手脚,与送我之日合起来,岂非正好一月?你如何脱得了干系?”
“翁主此言差矣,红蓝花与麝香沉香相伴,是一点一滴褪色,每日都有颜色变化,绝非一朝一夕突然而变,所以卓苦薏完全自洗嫌疑。其实真正褪色之故,是先与麝香沉香放置了几日,因为日子浅,所以翁主呈奉王太后时刻看不出颜色浅了些,自然被蒙蔽了慧眼。再是王太后穿上之后,有人不慎滴了碱水或者稻草灰水,红蓝花遇二者不出半炷香功夫,立即褪色干净,还原锦锻未染之前的本来素色。”苦薏侃侃而谈,有条有理,不容人不信。
刘陵惊了惊,怒道:“你既会染色,事先为何想像不到此节?”
“是卓苦薏无能,只知香料是花之祟,从未想过用花染色的衣锦不能与香料放置一处,所以未曾与翁主提及预防。通过此事证明,红蓝花褪色之术早有人在苦薏之前验证了,只是苦薏忙于脂粉,不精通染学,被人利用了构陷翁主!”苦薏扬眉激越道,声音里透了镇定与自责,一壁透过眼角的余光,窥伺了刘迁的面部表情,那是急剧的变化多端,心中悄笑,刘迁,依刘陵聪明,一语便提醒了她是何人所做了。
果然,刘陵恼怒瞄一眼下首的刘迁,红唇蕴了冷笑,旋即开口道:“来人,传晴云进殿问话!不许走漏风声,就说孤命她贴身侍奉,一并带了那件红蓝花染的水红牡丹帕来。”
刘迁睫毛一颤,眸华紧盯了苦薏,恨不能吃了她。
苦薏装作视而不见,实则膝盖跪软了,地下虽铺了厚厚锦罽,而她本是锦绣千金出身,何曾受过此番长跪之苦?
水苏与堇蓠紧跪其后,双双用胳臂不被人察觉地抵住她的后背,只想替她省了一些体力。
借了二人力量,苦薏才咬牙支撑了,而辛酸的泪悄然往心底流去,化了感激与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