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顿一顿脚,迷惘站在当地,抬头四望,眼前一亮,那不是卓庆和荆蝶在习锏么?
她提起长裙,飞快跑向如霞光绚丽的红圃,欢色漾了一瞳。
果然,逯羽静坐红亭,手中执了紫玉箫,眸光凝在火红的草圃间,仿佛被某样光芒定住了。
他举箫唇边,悠悠婉转的音韵十分舒耳,和着卓庆和荆蝶比翼双飞的锏声,格外高昂激扬。
荆蝶与卓庆回眸朝着逯羽粲笑,双双奋亢,锏势愈加自如奔放。
阿房痴怔。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如冬雪悄滴,如梅开粲丽;又似春暖雪消,锦绣纷呈;又好像置身月色溶溶,碧碧池畔,仿佛与夜水乳交融,又与谁温情脉脉。曲中意境重重,箫声时柔婉时深沉,时高昂时绸软,音调绵绵淙淙,清澈灵动,比及天籁,让人心意潋滟,眸光迟迟。
她听得心情饱满,美瞳凝在那俊逸而冷漠的男子,他一头雪丝,在日色融金下,荡了一缕寂寞风华,令人又敬又辛酸。
阿房隐在相思树侧,不敢上前,不敢惊动,她是翁主,芎凰逐爱,已然落得不堪。翁主尊贵,哪怕爱也要深藏。她不是没有勇气,也不怕重蹈覆辙,而是未知他的心意前,她只能远远凝望。
凝望,已足够欢喜,不能奢求,不能逾越。
她如木雕暗地凝着逯羽,而另一处高山玉瀑,却有人愁线胶着她身上。
她的心也是百味纷呈,不知如何是好。
玉瀑如帘如布倾泻而下,苦薏高高站在瀑旁,这里是她孤寂时小驻的地方,与激情洋溢的玉瀑倾情相依,就如同轻易地看见逯羽一般。
一个偶然,她发现玉瀑之高是可以俯瞰全苑风光的,红圃,更是触目可及。
而逯羽每一个时冷漠时温柔的眼神,每一个试剑的飘逸动作,每一式回雪流风,都一一被她悄然接纳。
而甫时,她看见了阿房清澈缠绵的目光,看见了姌玳隐身合欢树丛中的娇羞柔情,也看见了自己心翼扯痛,怅然若失。
一个是姐妹,一个是知己,她何处何从?
苦薏慢慢回眸,蓦然愣住。
庐江王刘劼如月光下的棠棣树,一袭萱草色直裾长袍,腰绦浅浅的蓝,坠了象征身份的云螭玉佩,气度非凡。
他俊面含笑,温润如玉的面庞,也温润如玉的声音道:“苦薏,你大好了?”
他叫她苦薏,未免太亲热了些。
苦薏心下腹诽,面上蕴了清浅的笑意,娴静而美好的语调道:“我能站得如此高,自然是大好。多谢大王出手相救,苦薏得以苟延残喘。”
“站得高也跌得快,姑娘可知位愈高人愈险?”庐江王伸手接了瀑珠在手,仿佛再近悬崖边,就要坠落下去。
苦薏美瞳噙了异样光芒,旋即消逝于玉瀑的飞流直下中,唇畔含了兴味:“大王才是高位之人,岂非处在险境中?”
庐江王优雅一笑:“帝王兄弟子侄,若说无险无忧,不过痴人说梦。而苦薏小姐心存志远,若是甘守一隅,倒也真如小姐所说苟延残喘。有时苟延残喘也未必不是一种自保的活法。可是若像极了一个人,偏偏还要抛头露面出入商贾,岂不是比寡人更险?”
“像谁?”苦薏胸中一突。
“昔日酂侯萧勉之女、陛下视为仙子、皇太后玉口亲封的离欢妃萧瑶!”庐江王一字一字如斛珠倾落,他说得很慢很悠闲,仿佛怀念久远久远之前的一个美丽传说。
苦薏猛地后退一步,失神的眸光盯住他,齿间冰冷如霜:“你是何意?”
她心存侥幸,以为五年光阴他早不记得她的长相了,何况那日也不过是惊鸿一瞥,他对她也并不上心。
“苦薏小姐如此举止,倒叫寡人更加认定你便是酂侯侯主萧瑶!”庐江王优雅捧了瀑珠,迎着阳光撒开手,瀑珠如断线的珍珠簌簌垂下,落入悬崖,融入激流四溅的瀑布中去,成了辉煌艳丽里的一滴水份,虽渺小,却是万千中的一粒精华。
“我不是,你认错了人。”苦薏决然,唇角勾了一弧寒泽。
庐江王侧身睇她,眸光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笑道:“我与你虽是匆匆一眼,然而绝丽女子就如一朵名花看一眼便是难忘眼睫。何况我曾经与陛下围棋三日,最后筋疲力尽输与陛下,陛下欢喜赏我黄金百斤,并赐我宣室殿小寝。我无意发现紫檀案上一幅画帛,帛上女子一袭绿沈衣,长发及膝,美如明月,眸华清澈无比,果然有超凡脱俗之感,无怪陛下当她仙子宝贝,改名离欢宫为无缘宫,宫中张挂数幅离欢妃画像,日日供奉离欢花,以求来世与她再结良缘。你说,这样美的女子谁能看一眼便忘记?”
他说得不紧不慢,仿佛在叙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帝王深深的思念与悲伤。
苦薏拢紧袖中的双手,指尖掐得手心生疼。
离欢妃,无缘宫,她死了五年,皇帝丝毫未曾忘记她的影。
后宫妃嫔无数,难道真没有代替她的人么?
皇帝情义愈是深,她的罪孽也愈重。
而她,不甘心被岁月沉沦,不情愿被深宫湮没,她一心追逐至洁的爱恋,追逐高远的念想,她始终相信,只要坚持,她的红尘,是与日月光华一起冰清玉洁,而不是深宫里的尔虞我诈如履薄冰。
皇帝终归会忘记她的,只是那个令他执迷的女子未曾出现吧。
庐江王盯牢眼前神思恍惚的女子,皇帝喃喃念叨过,他的离欢妃也是喜欢迷离缥缈的,是个仙一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若他晓得,他的仙子出入最末流的商贾,不知他将作何感想?
苦薏从离神中收拾好情绪,淡眉淡语道:“大王说了一个极动听的故事,可惜萧瑶已死,并连累萧家灭门,她也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够还父母亲恩的,大王觉得这样的女子够仙子标格吗?”
“没有萧瑶,萧家就不被灭门了么?”庐江王反诘,眸华深漾,荡过一缕玉瀑的高华。
苦薏轻震,他到底是敌是友?
就连姌玳也弄不懂同胞兄长,她又能拿什么去相信他?
“当日七王之乱,已是皇帝心中一根锐刺。诸侯王也罢,列侯将相也好,手中若有权有势,必是帝王大忌。何况主父偃上书力谏实行‘推恩令’,表面推恩诸侯王诸子,不管嫡庶一皆封侯,而侯国归郡守辖治,不再属于诸侯王国,无形间化大国为数处小国,无异于未动干戈,诸侯王国自行分崩离析,权势瓦解,尊贵化为虚影。诸侯王乃皇帝同宗血脉,他尚如此忌惮入骨,何况功臣的列侯之尊?”庐江王眼睛凝了她,瞳影深沉,仿佛她是他的知音,出言也无所顾忌。
苦薏眸华平静,心底如潮暗涌。
她何尝不知帝王之道,龙榻之旁岂容旁人窥伺?哪怕手足,照铲不误,列侯再功高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所谓帝王,才是至高孤寡者,日日猜忌旁人,心苦身累,那是自作自受不可恕。只可惜了列侯将相功高劳苦,最终也落得过家破人亡。高祖遗训:无功者不封侯。可怜天下杰士得了功封了侯也仅仅如白驹过隙,转瞬无影。自古人本无过,怀璧其罪。为人臣者风光过甚,便是黄泉苦岸来伴。纯臣又如何?”苦薏冷笑望他一眸,他与她说道帝王,那她也不必存有疑影了。
“姑娘乃是痛彻之人,字字如珠。所以我才不喜这什么王者高位的,若能够,我也想逍遥自在,被这牢什子位分束心束身着实不痛快。”庐江王伸手接了瀑珠,水珠四溅,湿了衣与臂,依然忘我如故,他坚毅的唇边无知无觉带了几分沉重,愈显龙家之姿,丰神俊仪。
他也是孤独的寡人啊。
他不是她的敌人,但也不见得是知己。
“你当真以为萧家灭门与萧瑶无关?”苦薏唇边泛开苦意,明眸凝住他的,四线胶着,仿佛各自寻思。
庐江王移眼望定红圃,那里有锏芒纷呈。
他的眸光对住了一个人,那人竟然是江湖大名鼎鼎的江湖剑君人称江南四公子之一的“碧雪剑”逯羽,他如今改用玄影剑。
庐江王不动声色,面目肃穆:“皇帝定制法纪颇严,今日是列侯,明日也许就是废黜灭门,列侯风水轮流转,而王者之国如影形随,也是岌岌可危。苦薏,酂侯承蒙祖上庇荫,数代封侯,不过是历代皇帝感念文终侯功勋卓著,推恩后人,怀柔朝堂之策,否则功臣名相岂非人人人寒心夺志?然而萧家风光旖旎,自然有人不许他朝中独大,你冰雪聪明,其中道理不消我多说,所以萧瑶不必打入十八层地狱,她大可安然活着,替萧家找出奸宄之人才是还萧家一个清白,还文终侯忠灵长存。”
他目光清澈滢远,令人沐浴玉瀑,有剔透心灵之感。
苦薏真想对他深深一鞠,然而她不知他的底细,她的心中承载太多的负荷,倨傲的性子冷静的心叶,她从来只想安静一隅,缄默处事。她唯有把谢意放在胸间,心有戚戚之感,而面上却是一抹动容之色:“萧瑶有大王如此知音,必然感喟于心。苦薏乏了,先回飘香居,就此别过!”
她不等他答话,急急沿石阶而下。
与他多呆一刻,危险愈多一分,远离为上。
庐江王笑意盈眸,瞳芒如剑,穿过百花,穿过密林,穿过岁月的光影,追逐她的脚步,直到她消失在低光荷池畔,被水苏等人接进了飘香居。
他是该会一会逯羽了,得来全不费功夫,所谓有缘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