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袅袅折过云母屏风,穿过倒厅,又走了百步路,方在华贵的门帘前驻脚,早有婢女打起门帘,恭迎她二人进内。
苦薏冷眸相看,赫然印上眸的不是修鱼翦篁,而是一双精神倍好的色瞳。
他歪在妃榻上,身旁几名美婢用粉拳替他捶着各处,亦有端茗送饮的,宛若百鸟朝凤,捧他在眉尖媚容。
江都王斜溜了王者的贵瞳游过她的面庞,眉上一抹惊华,不动声色推去捧茗的婢女,似嫌她挡了视线。
苦薏冷若冰霜与他不远不近对视。
他不过二十上下,一张俊面如玉,秀丽的眉眼,文文弱弱的气质,极为雍容丰仪,一袭杏黄色夔龙纹长袍,仿佛帝王一般自得洽意。
据说皇帝曾如秦始皇一般也是崇尚玄色,渐渐转爱赤黄了。
皇帝喜欢什么,旁人哪里敢轻易去用?
帝意往往下达贵戚王者,所谓上行下效也是这般道理吧。只可惜,他不是正色的黄,亦不是真龙九条,仅仅独脚夔龙一枝独秀而已,虽偏安一隅,多少还是忌惮些皇帝的。
“卓苦薏,明日是寡人嫁妹,你为何穿戴如此模样,莫非诅咒寡人么?”江都王冷冽剜她一目,句中隐隐杀气。
苦薏行礼如仪,清浅如水:“大王天潢贵胄,苦薏十个胆子也不敢诅咒大王。是苦薏自幼失慈,自认不祥之人,故而天性凉薄,唯有喜素尚朴,方能平心静气。”
“可是寡人不喜你这寒素如死人模样!特别是这双刀髻,寡人最是忌讳。来来,寡人替你解了恶髻,换上华衣,必然是倾国倾城,动人心弦!”江都王迅速跳下妃榻,以不可小觑的敏捷步伐扑过来。
苦薏不动不躲,岿然不动,仿佛一尊石雕,冷眉冷瞳,冷得人心发凉。
江都王恼怒一目,翻手扯掉她髻上雪白的流苏,如雾美发顺流而下,披散及膝,仿佛最华丽的锦缎铺延白衣两旁,黑白分明,格外风情万种。
江都王狰狞笑畅:“如此美人,才不屈了寡人赏上一回。”
再次伸手,去扯她的白衣,苦薏脚下借月弄影,轻巧荡开。
“你竟敢戏弄寡人!不过一介失心失洁之人,寡人倒觉得你应是水性媚骨,装出圣洁模样岂非可笑至极!”江都王掌中多了一柄宝剑,寒光一闪,光芒所指,似要化她为鬼魂一缕。
苦薏停下脚步,距他一线之外,清泠泠如潭的声音寒漠敛来:“大王后宫美人如云,不乏天姿国色,苦薏乡野葑菲,蒲柳鄙俗,怎能入得大王贵眼?自失了天潢身份,怕是落人口实,不利江都国长久尊宠。”
“寡人就是对你兴趣盎然!不劳你舌尖绽花,寡人可不是吓唬大的!寡人一国之君,谁敢对寡人虎视眈眈?寡人癖好所在,美人愈贱,寡人越喜欢!你既贱人,就贱给寡人看看,有何风月之处?卓苦薏,你最好自动解衣露体,若是被寡人擒得,只怕你雪色肌肤将是遍体鱼鳞。”口口声声寡人不断,可见他的心真是孤寡无依了,唯有取乐才消去王者无情无绪的时光。
苦薏心间怜悯,帝与王,都是可叹之魂吧。
江都王瞳中漫然印上冷酷的光华,漏了阴鸷的笑色,扔掉手中的剑,昂然斜歪在妃榻,一脚支在香檀画几上,好整以暇望着她,仿佛望了风中一缕摇摇断线的风筝,兀自惬意。
苦薏笑若秋风,清浅如菊,盈盈一眸,似水似冰,似刀似剑,转身便往外走。
江都王眸中一愕,赫然立起,跳下妃榻。
苦薏走至朱红帘旁,伸手揭帘。
帘外两名婢女仿佛神祉一般挡住去路,其后折出一道牡丹红罗衣,玉佩玎玲,风华绝代。
除了修鱼翦篁还有谁人如此悠闲自在?
修鱼翦篁展腕握了她的臂,柔如绸厚的蜂蜜,以滑腻的声音揉入她的耳窝:“好女儿,难得江都王龙瞳看中你葑菲下体,岂敢率性摔脸子?大王宽容气度,不与你计较,你且投衣逢迎才是。嫡母怜爱之心,难不成你真是滴水也覆?”
“嫡母滴水之恩,女儿时时谨挂在怀,不敢相忘。”苦薏自知无路可退,越性小鸟依在她臂上,随了她牵往江都王的身旁。
修鱼翦篁将她的手捺入江都王的掌中,粲笑如牡丹盛开:“大王,翦篁就把女儿托付大王了,不敢奢求大王善待,能充大王后宫,便是女儿福气,从此任由大王宠辱了。”
“卓内主放心,你送给寡人五名美人,寡人格外疼惜,何况她们个个擅长风月妩媚多情,寡人爱之不及。至于卓苦薏,”江都王一扼她的腕,唇齿间敛了十分刻薄:“寡人会让她好好享受春光雨露,再不受失心独熬之苦!”
“她若再失心,大王禁闭她便是,切莫伤了她性命,好歹也是翦篁爱女,望望大王成全翦篁舐犊之情!”修鱼翦篁眉宇拧痛,垂首柔声请求,重重施了一礼。
“卓内主对庶女一番情意,令寡人动容。”江都王戾瞳晃她一目,爽声道:“待寡人取乐厌了,便还了卓府如何?”
他鹰隼目光滑过苦薏的脸,她容色平静无澜,眸华若水中逍遥的鱼,无视钓者的勾饵,若即若离,仿佛缥缈烟尘。
“大王若还了卓府,卓家颜面必然扫地,请大王任意处置吧。”修鱼翦篁美眸辛烈,缕缕不从之意。
“也罢,扫你卓家颜面,芎凰必然与寡人闹腾,寡人可受不了她。”江都王俊面一湾笑泽,携了苦薏便往妃榻而来,挟她坐在身旁,一壁揽了她纤腰入怀。
修鱼翦篁眸中漾柔,柔心处一抹寒酷的尖芒如羽飘过,转瞬含了天下所有母亲一般的忭喜,盈盈福了福,牡丹红衣流转彤华无数。
苦薏淡笑如莺啭:“嫡母且慢!”
修鱼翦篁回眸凝她,唇畔一掬冷傲:“女儿何事?”
“嫡母可记得女儿诞辰?”苦薏笑得祸国殃民,倾国之姿潋滟风情,惑人心志。
修鱼翦篁微愕,旋即冁然而笑,啴缓道:“嫡母儿女数实,人人诞辰不一,嫡母且柄家琐碎,千头万绪殚精竭虑,委实不记得。”
“嫡母披星戴月劳神伤髓,女儿着实心疼。女儿本想告诉嫡母,因女儿生在恶月恶日,不敢轻易示人诞辰,若非江都王兴致勃勃,女儿岂肯付诸于人?”苦薏睇了一瞳江都王,果然,他面色陡变,一泊骇人光华。
江都王伸指勾住她的衣襟,唇齿蕴冷:“卓苦薏,什么恶月恶日?”
“五月初五!”苦薏轻描淡写道来,苍白的唇上勾了讥讽。
江都王指尖一颤,迅速立起,恶声道:“恶月恶日,百毒汇集,你大胆,竟敢沾惹寡人!速速滚开!触了霉头,寡人一生不顺畅!”
“俗说五月生子,男害父,女害母,若嫁夫家,害夫害势。苦薏已害了母亲早逝,所以才不忍害了大王……”苦薏整整衣襟,喉中一甜,吐出大口的血,正巧喷了江都王胸前织金龙眼上,宛如血花开放,刺人眼睛。
江都王唬了一跳,急忙闪开,惊吼:“让她走,让她走,寡人惨了惨了。”
他一迭声叫苦,早已失去王者磅礴气势,手指颤抖指着她,一壁用力拽扯着身上的夔龙纹华衣,仿佛要撕去阴晦一般。
修鱼翦篁眸中艳火灼灼,不经意间,她一式金蝉脱壳,便从容不迫退了身,而她却损兵折将,只得另送美婢于他来弥补突降的过失。
苦薏唇边的血渍鲜艳夺目,让人怵目惊心。
她噙了琉璃般的笑,缓缓踏下榻板,轻步慢袅,如幽魂阴森,盯着江都王,盯得他毛骨悚然,暗悔连连。
五月,阴阳之气相争,阳气胜出,邪崇、鬼魅、百毒、瘟疫将随酷暑的到来而慢慢猖獗,民间帝王富家一皆用各种方式攘灾避恶,五月便视为毒月。而五月初五,乃天地交泰九毒日,恶日之中恶日。身为皇家王者,他平生倾情崇拜巫祝,忌讳颇多,最恶正月、五月诞辰女子,特别是五月初五所生女子,更是若鬼附生。
“滚开,离寡人远些!”江都王愤怒挥手,一贯桀骜不驯的身姿不由往后退却,仿佛她妖丽的美态浸淫在毒辣光芒里,便是厉鬼托胎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苦薏粲笑如菊,秋霜煞煞,温声无比:“大王放心,你乃皇家贵胄,苦薏与你无怨无仇,绝不会伤害你半分,更不牵累你不祥。若有不祥,也非我直接而为!”
她的音调格外柔美,其意分明另有它指。
江都王也是聪慧之人,一点便透,拧了怒眉狠狠剜向修鱼翦篁,不豫满瞳,戾色道:“卓内主,寡人今日败兴,你如何解寡人近忧?”
修鱼翦篁压下怒火,敛了恭敬颜色,亲手替江都王解下外衣,中衣也是染了血迹斑驳陆离,江都王眸华如聚了十枚日色,仿佛瞬间就能灼伤人的眼睛。
苦薏脚步滞缓,与他凛然相对。
“大王宽恕,是翦篁不慎。翦篁身边有一美艳婢女,天姿国色,比她好过百倍,翦篁最是疼爱,相信大王一定喜欢。”修鱼翦篁回眸轻剜,秋波暗转。
而心,恨不能化剑焚碎容色淡定的苦薏。
她独独安好无瑕疵,美若仙姿,而她修鱼翦篁作茧自缚,空落笑柄。
臭丫头,暂且让你稍稍得色一丝。
修鱼翦篁冷笑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