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茉惊了惊,忒大意了些,情切间忘记关闭院门了。她吞纳气息,极力平复哀凉的情绪,清泠泠应了声:“夜蕊,你先去吧,我收拾妥帖了就来。”
夜蕊诺诺,门外停留了一刻,迟疑着静静离去。
青茉起身,拍拍裙上的草与尘,进屋先洗漱一番,坐在花梨木妆奁前,揭了菱花镜,眼圈周围均匀抹了蜂蜜牡丹露,取下头上的九翠步摇,只插了一朵橙黄色丝带月季花,又重点红唇颊上扑了细粉,方换身素纱衣,结了同色腰绦,坠了浅碧白鹇纹玉佩,对镜左右照了照,才满意地掀帘离园。
园中四处婢女仆役,不时对她施礼问安,青茉含笑点头,透着端庄秀雅的风韵,与素日的红艳竟有云泥之别。
婢女们投衣逢迎垂手站立,等她走远,方与结伴的婢女们黑瞳交织,泛出一股子讶色,似乎一夕之间,那个烈艳稳重的青茉姑姑愈加平和近人了。
青茉唇边勾了得体的微笑,眸心深处却是冷凝如铁,心头镌了如春水东流的悲凉,面上宁宁静静结了水样清华,叫人瞧不出喜怒哀愁。
宠辱不惊,方是女子最美的颜色,也是令人暗暗拾慧的。
青茉婀娜转过重重花亭草圃,施施然走进牡丹苑。
牡丹苑是嫡妻燕居,美如皇后中宫,气派轩丽,贵气灼人。
通常能随意出入牡丹苑的女子,不是她贴身婢女便是心腹管家保母,再有就是暗卫。
修鱼翦篁私蓄了一支暗卫,与卓观的明卫相比丝毫不逊色,逯羽便是其间的佼佼者。
青茉在卓家有自己的独门小宅院,有几个俏丽的使唤婢女并得了几个有些体面的保母。自从赐随了逯羽,偶尔居住在安居苑,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寂寞的茉莉苑中。
青茉甫踏入牡丹苑玉阶,修鱼翦篁的笑声迎了出来:“茉儿,怎么才来?叫姊姊好等!”
青茉绽放茉莉般的笑容,接了她的手,款款温柔道:“姊姊还是急躁些!茉儿替安居苑打扫一番,弄污了身子,不换身素衣如何体面得见姊姊?”
修鱼翦篁剜她一目,伸指点她额头道:“又伤心了?每回从那里出来,必要酸苦一阵子,何苦来着?不如我下谕封了吧?”
“等姊姊做了女帝再封不迟!眼下羽公子那关坚比泰山,他如何肯封?算了,再熬熬就是,等他忘记紫姊姊再说罢。”青茉挽了她的腕子,随她侧身坐在妃色锦榻上,指着紫檀案上一撂账簿道:“么子事?巴巴的翻出来,哪桩出了事故?”
“昨儿个暗卫传来宫门抄,我细细看了,原来皇帝严禁民间列侯王者等不得私造钱币,先前虽然先帝也订了条例,到底还是宽松些。如今再下了命令辖治各藩王,带累我们商贾人家也得勒紧钱坊了,若是传了出去,三族也不够灭的。所以才寻你前来,去”玲珑馆“替我盯牢了,出了事故,人人不活的。”修鱼翦篁嘬了口香茶,凤眸里凝了霜寒,冷笑道:“旁人血身裂骨打的江山,他们倒是坐得安如磐石坚不可摧,再坚,我也要用利刃剜碎!”
面如姣兰,气似冰川,话锋凌厉里掩不住恨意深缠,眼神如影随形添了幽森噬血,从头至尾缀着微笑如花,听入耳中,却叫人滑腻了彻骨的寒。
青茉笑痕映雪,心中微微一痛,仿佛精巧的银针密密麻麻扎遍全身,没有血珠洇染,尽是疼痛挖心一瓣瓣化为齑粉,攥在掌纹里的不过是梦魇血印。
人若存了恨心,便是滋生了蔓草牵缠,一旦动了手,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一千个理由,也只不过加重了罪孽而已,那么,往前也是一片开阔。
青茉扬眉温婉一笑,笑泽下是冷若冰霜的心,秋瞳凝住她,眸光如溪,淡定如月光里的水仙,语调漾了浓情厚意道:“姊姊鸿鹄心意,茉儿粉身碎骨也要成全。茉儿这就前往,姊姊好整以暇才是,有茉儿在一日,必不叫姊姊担了额外心。”
盈盈起身,眸中一湾水色溶溶,仿佛春风化雨一般化却人心的闲愁,面目端丽处,美瞳中滤了丝刀锋般的惨烈和从容。
修鱼翦篁笑意点眸,指了指她腰绦上的白鹇纹碧玉佩,意味深长一笑:“妹妹还戴着它呢?也不换换样式弄个新意儿。”
“姊姊送的,妹妹奉之如宝,白鹇是义,若换了,妹妹怎么对得起姊姊的知心厚意?”青茉随了她的语调自呼妹妹,远山眉浅黛横翠,妙目流转,情意拳拳。
修鱼翦篁欣然嘉许,伸腕抚抚她的手,爱怜眷眷,缓缓轻握她的细肩,递她一枚牡丹凤尾纹玉牌,上书:牡丹凤令。
见凤令如卓府主母亲临,一应大小,由她自如裁度,即便卓观,也要避让三分。
青茉郑重接了,纳入袖中,深深一拜:“茉儿必不负姊姊重托!”
“茉儿,你想要的姊姊都尽力给你!哪怕逯羽的心冰石铸就,我也会让他化雨乘祥。你安心呆在玲珑馆,暗卫随时护卫你左右,必要时,牺牲他们也不足为惜。”修鱼翦篁捏紧她的手,眉目浓丽,墨色深深,仿佛夜色茫茫里的苍鹰,划过一脉噬血的狠毒,又如杨花飘絮,悄然无息荡却,不见一毫阴森的痕迹,宛如芙蓉,妩丽风华,有噬心的媚。
她的掌心永远透着一股杀人无形的力道,那力道不定什么时候拨云见日,血瀑长河。
青茉眉间挂了持重的笑,缓缓抽离柔弱无骨的玉荑,一唇清风和丽:“姊姊扫眉才子,茉儿仰望无及,旦为姊姊出一分绵力,至死犹笑如生!羽公子事,顺天意不强求,茉儿想通了,只要他不娶,我便不嫁,即使嫁,也要嫁得风光旖旎!”
青茉唇边敛了一抹决绝,这决绝如剑似雪落入修鱼翦篁眼中,有突兀的惊心。
似乎,她又成长了许多。
成长,是智者的希望,是狠者的痉挛。
仿佛一根看不见的刺,是拔是留,飘忽不定。
修鱼翦篁笑意涔涔,送她出了帘,似恍然想起道:“我们的脂粉素来寿春城第一,近日听闻集市上有新巧的脂粉,香气清雅,非凡俗可比,富家小姐们都趋之若鹜扬螓翘眉的,若果真,也是事故一桩了,少不得取个法子消耗一番。你闲暇时瞧瞧,也好比拟比拟,商贾人才辈出,后浪推着前浪呢,保不准哪个灵心芝肠的姐儿得了新鲜方子也没个捆儿。支了旁人去也不放心,你这个香中妙手却是过一目就晓得缘故了。”
“姊姊放心,我必然查访个准信儿回话。”青茉诺诺,穿花度柳,风送影去。
修鱼翦篁站在长廊下,琥珀风铃摇曳清音,打在她耳畔晃动的双凤金步摇,发出悦耳的乐声。
那抹素白如茉莉的衣色,在绿叶红花中渐渐隐去,只漏了芊媚流丽的俏腰。
远远地望着她,明明地一脉恨痛断影。一路翻飞的雪色裙摆如白蝶扑翅,翩翩欲飞,扇落片片忧伤,仿佛贴地划碎了某些深痕,直碾尽地缝里去,渐与落红相溶。
修鱼翦篁沉吟半晌,长袖一展,甩帘进屋,侧眸冷冽回风,淡淡道:“夜蕊,湃在水中的葡萄取些来!”
夜蕊偏间应了声,急急托了玉盘,袅袅放在紫檀案上,垂手侍立一旁,眉尖拢了跃跃欲试的神色,有些掌不住稳重的姿态。
修鱼翦篁眸心噙笑,亲昵啐她一口:“想嚼什么蛆,猴急不得一刻么?说多少次,女子泰山压顶也自不惊不动,宠辱旁人给的,红颜风华不忧不移才是自个儿修得的,改了几回?”
夜蕊掩唇笑道:“主母告诫,夜蕊懂得呢。只是今儿我瞧见羽公子从安居苑里愤怒出来,那眸子喷火似要杀人一般,然后青茉姑姑伏在草地上哭了很久,也不晓得两人闹了什么口角,羽公子不是一向很疼姑姑的么?”
“哦?”修鱼翦篁嘴角含了兴致,眉心微皱,捏了颗紫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咽了,方扬了扬芙蓉面,眼里划过一道霜芒,又如轻薄的和风悄然荡去,淡淡一笑:“可不是女儿家又撒娇了?一个男人口里心里念念不忘死去的女子,对活着的也是一种惩罚吧!女人再美貌如花,再自信满满又如何?欲望永远填不够心田,情愫这个牢什子最是枷锁红颜。”
葡萄本是甘甜,不知为何吃了酸颗,一脉酸气吸入口中,生生洇出一股子剧痛,修鱼翦篁咽入酸味,眸剜雪霜,冰珠弹过:“所以对你所爱的人,有时远远望着就好,或者干脆走开,再择一片海阔天空。等时机成熟了回眸瞧瞧,也许发现某些执着不过虚妄欺人罢了,做不到舍弃就只得自个儿揪紧丁香结,女人么,疼自个儿才好。”
“主母教诲得是!夜蕊记住了!若是青茉姑姑如主母这般思想,大约早就凤凰飞枝头了,何苦挂名着受煎受熬地。多少公子王孙富贾求了主母,偏偏她不惜福,若是婢子,定感恩戴德,为主母赴汤蹈火也是宁死不屈的。”夜蕊一壁说着,一壁觑着修鱼翦篁的脸,面上飘了红绯,羞得连忙双手握住脸,跺脚娇憨道:“哎呀,婢子又快口快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