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苏素有洁癖,虽在卓家为奴为婢,却自小也是锦衣玉食美榻鲜衣,何曾见过这样的地狱情景,不由得胸中作呕,捂了唇跑到一旁。
浣嫣亦掩唇不敢多看。
苦薏何尝不想吐,只能强忍住胃酸的感觉。
蓦然斜剌里挥出一尾红鞭,仿佛染了无数人的鲜血,泛着熏人的气息扑头卷向角落里的水苏,苦薏低叫一声:“不要!”脚下一荡,借月弄影步迎了上去,一把攥住红鞭,与那凶眉恶目的中年胖女卫揪在一处。
胖女卫恼怒如狮子吼:“蠢货,你也忒狂了,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敢跟姑奶奶斗,作死的下烂胚子。”
一壁用脚朝苦薏下腹踢来,狠狠踹在她的腰骨上。
撕心裂肺的痛如水泛开,苦薏撞在墙上,捧着细腰,脸色黄得吓人。
胖女卫挥鞭向苦薏扫来,苦薏伸手去挡,咬牙死死撑着。
水苏惊惧满面,凄惶惊呼:“小姐!”双手去揪女卫的鞭子,苦于她身上汗味太酸,水苏不敢用嘴去咬她的宽膀子,她向来温吞柔婉的性子,只能急得泪如珠落。
浣嫣双瞳四睃,扫向身旁一纺纱的蓬头绀紫衣少女,二人眸光相接,那少女蓦地抽了身下的小杌子,迅速递向浣嫣,浣嫣来不及道谢,挥杌狠狠砸向凶煞煞的胖女卫,正好劈到她的头上,鲜血淋漓。
水苏骇得双手掩唇,呆立原地。
蓬头绀紫衣少女眸色欢欣,积了许久的怨气终于喷薄而出。一地的鸦静女子先是露了喜容,又悄悄地隐了,恢复麻木失魂的神色,低首垂眸各自织布。
浣嫣抢上前一把扶过苦薏,顺手拉了水苏,离那血人远远的。
殿内众人都呆若木鸡,这群泼辣的女子是她们不曾见过的,习惯了屈辱,习惯了被人奴役,一入王门深似海,全无半分自主。
殿内左侧角落里一双飘忽的凤眸蓦然精华一轮,瞳心闪过一丝冷厉,噙雪含霜越过哭嚎的女卫,似刀剑劈在苦薏脸上,仿佛群花落尽,独她清醒自知。
苦薏忍痛接了她古怪的眼风,心下暗暗思忖,瞧她年纪不过三十左右,一袭驼色单衣,装束颇似普通的婢女,肮脏之地唯她保持着干净整洁,然而她的眼神却绝非寻常人所有,那是繁华过后的蕴藉,绝望过后的清冷,长久等待的疏离,还有一缕逃出生天的决然。
这样的眼神没有人能够毁灭她的意志,除非她自我隔绝。
两人隔了长长的织机冷静对视,仿佛似曾相识,然而苦薏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说不清何种情愫,双眸墨玉光泽,旦有丝丝缕缕的纠缠。
胖女卫的哭叫终于引来冷若冰霜的织监令。
织监令一袭粉衣,芳龄二十左右,珠翠满头,华衣隐隐约约,酥胸半遮半掩,头上的珍珠步摇晃得她的身体曼妙多姿,隔着薄薄的丝纱衣,有风情万种的流泻。
她一手掩着呵欠,一手执了寒芒芒的银月棒,袅袅浮浮走至苦薏等人面前,不耐烦回眸用棒点着胖女卫道:“狼嚎么子!连个新来的婢女都拘束不了,还指望你大事么?下去上药吧!蠢材!”
胖女卫委委屈屈捂着头往外走了。
织监令身后俏然立了一女子,长发如云铺展开来,仿佛瀑布雅丽芊绵,绿裙松松垮垮,随意挽了腰绦,露出一痕雪脯,艳得人耳根火燎,她绕了一缕黑发于指间玩弄,一壁袅袅上前,放荡地倚在织监令膀子上,吃吃笑道:“织监令,您瞧这几个婢女,虽说肌肤黄了点,倒个个有些姿色,比起先前那几个磨镜强上十倍了,特别是这个,你瞧,倔着呢。”
语毕,一手抬了苦薏的下巴,戏弄地抚了抚她的面,指尖敷红,鲜如血汁,像似一用力,并要划破她柔嫩的脸颊。
一股子腥风隔帘飘来,合殿氲在混浊的污息里,碾在青石板缝隙间,如一枝缠人的藤弯弯绕绕卷上脖颈,呛得人作呕。
苦薏厌恶扭脸,被她一把牢牢控住,妖冶道:“怎么,宁愿做苦哈哈的织娘,也不肯随了我们取乐么?”
苦薏冷眸看她一眼,淡淡一笑:“我不做织娘,更不做取乐的草料儿。”
“看中你是福气,有些人想做料儿还不够资格呢。”织监令手中银月棒猛地扬在她下巴,拧了柳月眉妩媚一笑,笑里一股子邪恶风骚:“黄皮婢女,你们几个去梳洗梳洗,换了这粗布衣,披了我们的风流华衣,才真真有磨镜趣儿呢。请吧,本监可不想久等哦。”
浣嫣水苏懵懵懂懂,睁着玲珑大眼望向苦薏,带着探询的味道。
那凤眼女子眸华收缩,眉心坠落一尾秋色,有一缕惋惜。
苦薏缓缓推开织监令的银月棒,倨傲扬了扬眉,冰泠泠道:“织监令真会取乐,磨镜虽好,终不及男女真情!织监令风华正妙,何不配了绝色儿郎,方是如鱼得水鹣鲽之欢呢,躲在这里学那颠鸾倒凤,妙不过一分罢了。”
浣嫣水苏本是聪明如莲的女子,闻言羞得低首垂眸,不敢再看这对风流的女子姿态,卓府之中女子一到十三四岁必然要配了府中小厮,否则按大汉法律,是要分五等交算税的,到三十岁还未嫁加到五算,即一年要交六百钱,王侯将相府中的婢女免税,旁人却无这样的厚恩。所以二人从小呆在卓府内,从未闻过什么叫磨镜。
甫时闻得,才知世间还有一种女子间的污垢,令人愤懑羞耻。
狭长窗外一帘日落,漫天的红晕灿丽扰魂。
苦薏焦灼屏心,一壁应付两枚轻浮媚眼的女子,烦燥一波接一波披拂在身。
却又黯然神伤,女子与女子的冤孽从来就不是轻易而过。
织监令懒惫盯她一目,眸心剜了如雪的光芒,如兽森森笑开:“婢女,既来了这里,就由不得你百伶百俐,本监看上的从来就逃不出银月棒,睁大眼瞧我的棒儿。”
银月棒闪着如雪的白寒,除了执柄外,通身扎了银针,难怪那样诡谲的光芒,刺人眼疼。
苦薏拉紧浣嫣水苏往后速退几步,心头怦怦,这一棒下来,凭谁也熬受不过。
想不到堂堂王宫,竟有如此惨烈的刑具。
苦薏美眸含怒,细细审着她,一壁想着稳当应策,心越急越是半筹不纳。
织监令举着银月棒娓娓逼来,红媚媚的樱唇噙了志在必得的笑意,那般龌龊,那般酸人心腑,仿佛一阵阵冬雨挑衣刺肤。
绿衣女子搔首弄姿,嘴里咬了青丝,吃吃娇笑,时不时抛来一个媚眼。
“慢着,三翁主等会子必来提审我们,若是不见了我三人,只怕三翁主拿你是问。”银月棒挨着耳边,苦薏急中生智,不顾一切叫道。
银月棒稍稍止住,带着狐疑的神色:“提审?进了这里,还有活路么?本监掌管数年,未曾见过主子们有新鲜的劲儿。”
“我们本不是王宫中人,被太子误带进来的。翁主见过太子证实我们无辜,自然会在天黑前送我们出城。你若拿我们取乐,惹恼了翁主贵颜可不是玩的。”苦薏臂上汗珠如水滑落手内纹理,湿透浣嫣水苏的掌心,弄不清谁是谁的了。
“哦?民女?竟敢与太子有了龃龉,也算是大胆狂逆了,怪不得翁主要关了你们!真真不知天高地厚,还当翁主会来救你们,做梦吧!他姊弟二人最是亲厚无比,就算太子有错,也是偏袒相向,哪里会与你做主,臭丫头,跟我走,再不走,我让你生不如死!”织监令不耐烦剜她一眼,嗤之以鼻。
“织监令此言差矣,翁主虽与太子亲厚,但淮南王却是无为而治,以德懿人,不许伤害百姓。何况扶璎女侠已晓得太子之恶,正前往觐见淮南王,势必就要遣人来接我们出去。织监令高居此地久矣,自然不晓得江湖‘庆云剑’的厉害,就算淮南王未曾见着,等会子定会闯进来要人,你到时无人可放,贵命也难保了。”苦薏侃侃而谈,不卑不亢,越性挺直后背,昂头直视着那令人厌恶的织监令,心底想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