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的反应完全在清风预料之中。他趁梁沨发怔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而后旁若无人地说道:“梁先生,您这三尺算命幡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世人有几个能看穿这背后的辛酸和深意呢?”清风说得很慢,但铿锵有力。道士没有抬头,清风却依然捕捉到他眼里急速闪过的亮光。
“先生,”清风又道:“我知道您有过人的志向,若非尚有理想未完成,您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怎堪受此奇冤极枉?您不过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罢了!”
话至此处,梁沨竟然红了眼圈。没想到世间还有人能了解他的悲苦!他脑中的记忆不由自主地翻涌上来:六年前,一次他在与朋友在外头喝酒,大伙儿边喝边天南地北地胡吹海侃。喝到兴头上时梁沨随口谈论了几句蔺王后,具体说的什么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然而事后他这几句酒桌上的玩笑话却不知被什么人传到御龙吟耳中,没过两日他就莫名其妙地被抓去受审讯,理由是他觊觎王后美色。最终的审理结果竟是这一荒唐罪名成立,梁沨被施以腐刑,同时又因在受审过程中辱骂皇帝和审讯官员,罪加一等,加添刖刑。于是他不仅被阉,而且双腿膝盖以下被截,失去一个男子尊严的同时也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
不知不觉梁沨已是泪湿双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咕哝,面上青筋毕现,藏在袍袖下的双拳捏得格格作响。想当年他是多么骄傲得意啊,云游天下、才气过人,可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凄楚境地!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几句无心之言,全是拜御龙吟所赐!梁沨受刑后一夜间须发皆白,然受此**却不能一了百了地痛快死去——他尚未完成父辈著书立说的遗志,他必须活着!旁人皆认为他为求生存自甘轻贱,可谁能知晓他的良苦用心和鸿鹄大志呢?
“梁先生……”静默良久,清风抱歉地打断梁沨的回忆。“您的痛苦晚辈了解,亦感同身受。因为对于那个夺去您光明之人,他也同样施以我黑暗!您想对他做的事,我亦日夜思忖谋划着!”清风的语气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憎恨,而他面上流露出的这种鲜有的、**裸的情感,到底是真实还是假装呢?
“哦?”梁沨眼中的惊疑之色愈加浓了,伴随左右的却又有难掩的激动和欣喜。他晦暗已久的人生猝然间看到了一束光,抑或一团火,这会将他引向光明还是引火烧身?不知道,但至少他压抑成疾的仇恨已然寻到了一个即将发泄的出口。
梁沨把脸凑向清风,压低因兴奋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道:“你……是什么人?你打算怎么做?”
“先生,”清风将嘴靠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晚辈有一个计划,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意味深长地与梁沨对视一眼。梁沨机警地环顾一圈,再次确认没有人留意他们。他接着道:“公子,日昳之时你来我住处,你我可细作商议!我家住在——”
“我知道您的住址,梁先生。”清风面上划过一丝歉意。梁沨一想:对方越厉害当是越加有利。于是理解地颔首。
“那晚辈先行告退了,未时见!”清风微笑起身,拂袖而去。
婉儿离开永安街后,又去其他地方转悠了一些时间。这会儿她独自走上一条偏僻小径,蛾眉深锁,心中疑云浓重。婉儿偷偷打探了一夜消息,她并不怀疑御龙吟乃灭族事件的幕后元凶——不,岂能说是“幕后”,明明就是“光天化日”、“堂而皇之”!他残暴昏庸、泯灭人性,一想到此人对父亲和族人所做之事……真教人肝胆俱裂!而另一位主谋“花幕遮”——这是真是伪呢?婉儿能相信这位掌柜口中四处听来的传闻吗?
婉儿在望海潮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并非不了解花幕遮的为人。可花幕遮是她师父,对她有养育之恩啊!如果花幕遮真是元凶之一,那她自己岂非认贼作父?!她今后该怎么做?杀死花幕遮,与同门为敌,血洗望海潮?……婉儿越想越不着边际,也越想越心烦发怵。她不自觉地停下步伐,立在一棵大树旁抬腿狠力踹了一脚树桩。这无意识的一脚登时疼得她“哎哟”一声叫唤,却也立刻让她回归了理智。
婉儿想起当年正是清风救了她性命,对于“花幕遮”这个巨大的疑问,她应该、也只能去向清风求证。但是清风又是否知情呢?罢罢,还是先不管那么多,先回望海潮吧!她已经出来得够久了,清风这会儿应该会在赤冥山脚下等她,等二人碰面后再细作商议、打算也不迟。说不定“传闻”真的就只是“传闻”,而她又何必先庸人自扰呢?如此想着,婉儿步伐肯定地往向赤冥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