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驱车利落拐过一个弯道,跟身后尖利刺耳的警笛声霎时拉开距离。
不过十余秒,后视镜里重归黑暗,两辆妄图死咬不放的警车彻底消失无踪。
太慢了。她半翘着嘴角,颇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听觉所及范围内早已没了其他车辆轮胎磨转的动静,朱诺拨触开关将推助器调至最高马力,极速穿行过十二街区,将周遭幢幢低矮阒黑的居民楼和更远处扑朔的霓虹抛诸脑后。
一进入建筑稀疏的近郊,后方突然有辆改装赛车悄然扑了上来,暗调哑光车身关闭了全部灯光系统,隐匿着声形蛰伏于黑暗中。
它紧咬着朱诺的车尾不放,似乎铁了心想与她一较高低。
从后视镜捕捉到转瞬闪过的玻璃反光,朱诺兴意阑珊地松开离合器切换挡位,踩下油门陡然提速,风驰电掣驶过一段较为宽敞的路段。旋即方向盘一摇整个车身侧滑,轮胎上的粗粝花纹拖长痕迹形成了一道圆滑弧线,猛然偏离主干道拐入路边的窄街。
保时捷的行车轨迹在转弯处滞涩了短暂一秒,终于放弃了追逐的打算。
不疾不缓地在横斜棕展的巷道分岔间七转八折,朱诺单手扶着方向盘神色悠然地行着车,时不时调移视线瞟上一眼车窗外深浓的夜色。
窄巷里没有路灯,前方的道途在刺白车灯的照射下愈发显得虚茫不清,而四周景物又分外森暗可怖,犹同裹罩着一层雾障的迷宫。朱诺心下不动声色地辨识着方向,经过一个岔口时霍地拧转车头——
车身不断摇颤着颠下十余级台阶,吱呀作响地从侧后方切入终点线。
扬声器内即刻传出比赛结果的通报,声音嗡鸣着撼落降噪网的积灰,也震得她鼓膜一个劲儿地发痒。
镁光灯摇摇晃晃扫过的地方,渐次有高亢的呼声逐浪迭起。人潮急不可耐地向前涌动,刘易斯拼命挤上前来,双手抓满了钞票,难掩兴奋地拍打着她的车窗。
朱诺将车熄火,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刘易斯一脚跨进来,满头大汗地喘着气。
他咧着嘴,随便点了几张纸币揣进口袋:“我的抽成。”
“剩下的存到我的账户里。”朱诺说。她兀自盘算了一下目前赊欠的贷款,又想到书桌抽屉里十余张被退还的支票,不由含义不明地长出一口气。
刘易斯点着头,一面将散钞叠齐,一面转脸问:
“去喝一杯?”
他指尖捻着张一百美元纸币,对着车内灯光眯眼检验真伪,不急不缓说道,“今天酒吧有场格斗比赛,菲恩——就是上回你见到的那个,挺英俊的男孩儿,他也会参加。”
朱诺的眼神闪了闪,还是没说起兄弟会派对上发生的事。
“改天吧。”
余光瞥向时钟,她重新发动汽车,“今天晚上有姐妹会的入会仪式,听说要给新成员佩戴徽章,还有穿裙子跳泳池的活动……无非就是那些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我也不是很明白。”
拦阻在车前的人们被即将开始的另一场比赛吸引,逐渐稀散让出一道通路。刘易斯随手将车门开了条缝,凉风夹着残碎的冰雪倏然涌了进来。
他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揉起鼻子,笑着调侃:“二十三岁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像我外婆。”
“整个人生都在学校度过的,那都是年轻人。”
朱诺抬了抬眼帘,顺口说道,“离开校园才算真正成年。”
她松开手刹,“我成年的稍微早了点儿。”
她高中肄业,带着养母逃离暴戾成性的养父,后来养母去世,她的人生就此失去了所有目的与愿景,仅靠最原始的本能驱动着、想尽一切办法磕磕绊绊活了下去。
她对未来始终缺乏憧憬和规划,现如今只想遵照艾薇的愿望按部就班完成学业。就连申请加入姐妹会的念头,也只不过源自于搬入宿舍楼时室友林赛的一句——“凤凰城大学的女孩儿都以能加入贝塔姐妹会为荣”。
抵达姐妹会时,她正赶上佩戴胸章的仪式。
客厅里的林赛听见门闩被拉开,循声侧目向门廊望去,看见朱诺正弯腰将雨伞放进伞筒。起身不期然与她眸光相对,朱诺便略微颔首示意。
林赛的视线忍不住在她脸上多驻留两秒。朱诺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像是对什么都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地环抱手臂站在门口,嘴角轻轻抿着,显得有些冷淡。
一个月相处下来,林赛早就了解到她是独善其身不多事的性格,因而也不急着打招呼,将徽章别在面前女孩的胸口,敷衍地说了声:“欢迎你,我的姐妹。”
身后紧跟着响起一片零散疏落、此起彼伏的“欢迎”。巧克力色皮肤的女孩唯唯诺诺,像是忌惮着什么,伸手按住金属徽章,低着头快步避到一边。
队尾排到了壁炉边,朱诺向前走出两步,忽地察觉到室内紧绷的气氛——这与她构想中那一类喧闹拥塞的“入会仪式”大相径庭。
环视四周,她意外地看见有人坐在屋角一把扶手椅上,上身小幅度前倾,专注而笔直地凝望着她。
见她回视而来,对方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起身向她走来。
菲恩换掉了昨天的黑衬衫,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鲜亮的翠色短上衣,看起来稍微有点儿不太合身。
朱诺略一晃神,交通灯派对上他半裸淋湿的场景趁机钻入脑海。将被他体温蒸热的酒液卷入唇齿,辛辣温润一并吞咽进喉间,那滋味似乎还依依不舍地徜徉在舌根。
而这一次他穿了绿色——
她无端想起林赛的话:
“全面绿灯,想干什么都可以……”
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阵发热,自下而上涌入心口,像是突然被壁炉里翻卷的火舌舔舐到了脚踝。
她下意识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他们只不过刚刚见了两面,她却凭空认定,他是来见她的。
林赛别胸章的手停在半空。
“我叫菲恩。”他在她面前站定,不知出于怎样的目的,低声强调道。
朱诺有些奇怪,但还是说:
“你好。”
她的声音让菲恩眼睫一跳,花了一会儿工夫平定心绪,抬起胳臂将手置于她眼前。贴身衣料之下,肌肉撑起的线条质感流畅而性感,清晰可见。
“这是我的号码。”他掌心里摊放着一块写有字迹的纸片——朱诺条件反射地接了过来。
菲恩缄默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动作。
与她指间肌肤相贴的一刹那,有段悦耳至极的旋律轰然响彻脑海——犹如温热海潮卷过一隅枯渴的荒沙,又像月光轻慢地淌入漆灰驳杂的砖石罅隙。他的呼吸近乎迟窒,然后浑身僵硬地转过身。
在他背后,朱诺捕捉到他耳缘处一点不易察觉的淡红。
“给我打电话吧。”
他微微侧回头,灯光打晕了鼻梁直挺的轮廓,平添几分柔和,“如果我有空,我一定会接……如果我没空,我也会接的。”
“好。”她停了一下,然后问,“还有事么?”
“没事了。”
菲恩的尾音略有上扬,挑起一丝很轻淡的雀跃,“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朱诺随意收起纸片,移开目光,“再见。”
“再见。”
他竭力克制地说,随后走向门厅。步伐很缓慢,却稳健坚实。
直到门闩重新合上,室内如同被打破了密封罩,沉默的氛围骤然松弛。交谈声三两响起,等待授予姐妹会胸章的队列也顷刻散乱。
时不时有一两道视线扫向朱诺,她一一点头回应,并不带任何不自然的神色。
所有胸章发放完毕,林赛和大多数新成员一同留下继续狂欢,朱诺则先一步回了寝室。夜很深了,她全身放松地脱下外套,又拿起菲恩的字条看了看。
不过巴掌大的纸片,上方是一串字母,拼读成他的全名:奥兰菲恩*·菲尼克斯。
下面手写的数字很规整,字体折角削利,笔直排成一行。
她拿出手机,存下号码。纸条被揉成一团,远远抛进废纸篓。
顺手打开大学邮箱,一封新邮件跳出来,标题写着“社会再教育计划新生集会”。
她粗略浏览了一下内容,将手机塞入枕间。
时至凌晨林赛才回来。她从信箱里取出一封信,再三确认朱诺已然熟睡,便掀开窗帘一角,借着银薄一层月光细细展开读了起来。
信纸质地考究,还拓印着“罗森监狱”几个方正印刷体。然而下方字迹格外潦草,措辞含混不清,写信的人受过的教育水平显然不高。
林赛出奇地安静,耐着性子往下看。读着读着,嘴唇陡然剧烈震颤,几乎坐立不稳。
她捏紧了信纸,双眼泪水充盈,睫毛膏在眼下洇湿一团浓黑。
林赛胡乱用手背抹干泪水,表情忽而有了微妙的变化。她飞快收拾好信纸信封,一并锁进保险箱,又蹲在废纸篓前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那张写有菲恩名字的纸团。
她避进走廊,小心翼翼地展平褶皱,对着纸片上的数字一个接一个输入键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按下拨出键。
等了几秒,电话被接起。
林赛音量放得极低:“菲恩?”
对面有一瞬间的迟疑:“你是谁?”
她答:
“我是林赛。”
半分钟的缄默无声,菲恩才复又开口:“林赛是谁?”
林赛说:“你的啦啦队长。”
菲恩:“我的啦啦队长?”
“我陪你去过纽约。”
对面没有传来任何回音,她略加忖度,换了另外一番说辞,“我是朱诺的室友。”
菲恩问:
“什么事?”
“你想让朱诺做你的啦啦队长么?”
她心中紧绷着一根弦,时刻留意着屋里状似安然睡着的朱诺,尽量用最轻细的声音说,“橄榄球队队员可以对自己的啦啦队长做任何事,你应该明白的。”
良久,菲恩说:
“……想。”
手机险些滑出掌心,林赛恍然意识到,满手早已被汗水浸透。
她死死握住五指,力道沉到指甲的尖端都陷入手心:“我想要弗莱的联系方式。”
菲恩的语调霍然变了:
“他还在罗森监狱。”
“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在那儿被关押太久了。”
林赛轻笑一声,“庭审就在两周以后,他可是个菲尼克斯,不是么?”
“……”
对面传来嘶哑的粗喘声,过不久,菲恩疲倦的嗓音再度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下周三,到兄弟会来。”
“好。”林赛轻快地说,用冰凉失温的拇指按压起红肿眼窝,“朱诺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