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画眉记(1 / 1)

纪方早在笑盈盈迎着二位,递水递巾,问要的东西可曾找到了。

唐糖刚想大大方方赞一声:今天全亏了你们纪二爷,不然我找到天黑都找不到。

还没开口,纪理已然冷飕飕道:“哼,唐小姐连卖家具的店都不放过,当然买到了。”说罢将手足足洗了三遍,擦了又擦。

见他死样子依旧,唐糖知道自己方才又是自作多情了,倒是暗松下口气,心情登时好多了。

纪方笑问:“糖糖和二爷逛街好像很开心?”

唐糖笑着点头:“开心开心,而且此行还颇有感悟呢。”

这下纪理都有些好奇,侧脸瞥她,想要听听下文。

唐糖睨眼纪二,道:“从前我以为干贪……呃,干有的事情只要心黑,不需要本事也可以。现在才懂了,一个人想要行走世道,实在不容易的……要无有一技傍身,那就得欺世有术。”

纪方本来听得频频点头称是,哎呀,这个小姑娘,已然开始体恤二爷的苦处了……听到最后一句,一口气骤然憋回去,差点没噎出个好歹。

纪二不动声色,连表情都没有,唐糖又瞟了一眼他。

此人当真难描难绘,她心中对他纵有千般服气,敌不过满腹的疑云。

“纪大人,程四口中那个订货的邹公子,和吃现席的那些人走在一起……何谓吃现席?你说他……会不会是化了名字的纪陶?”

纪理耐着性子:“吃现席……这是盗墓行的黑话。多半是买主信不过东西来历,出了价,由盗墓人领着同去当场开坟,现要现起,故称吃现席……你问这个作甚?”答了一半他警觉起来,不悦道,“唐小姐所料……简直荒唐。”

唐糖恍然吐吐舌头:“原来是这样的……是要怪我无知。”

纪理不依饶,斥曰:“不知唐小姐成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此话若是传到爷爷的耳朵里,无端又是一场伤怀难过。”

唐糖自认理亏,低着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纪二一训人,她便想起他小时候的那股子刻板劲来,无端又有些想笑。

可就这么古板规整一个人,如今隔着不知多少行,却何以对别人家的行规、行情、甚至是行话,样样懂得应付?

“纪大人如此熟悉古玩行,真是我所未料,我记得大人少时时常鄙夷我们这些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之辈……可大人自己,务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正业?”唐糖忍不住问。

纪二不屑横她一眼,面不改色答:“哼,唐小姐方才不是还笑纪某欺世有术?若非什么皮毛皆沾一些,我以何术欺世?”

唐糖竟是无言可驳,只得问:“偌大西京古玩行,大人今日为何直奔春水轩?”

“顺道。”

唐糖狐疑道:“绝无可能。大人选那里,必有缘由。”

本指望能找到个近似的替代品便算不错,谁料纪二弄到的东西竟是出自原作之手,这种巧合……未免太过离奇。

纪理被问得很是烦躁:“没有。”

唐糖求知心切,诚心相问:“大人请我帮忙,我求大人赐教,你总不算亏?”

纪理被她盯得无法,只得要纪方掌灯,引了唐糖灯下看。

他引灯照着那小人儿,想要指点她看,一时又颇觉难以启齿,只将小人偶一推:“你自己看内壁。”

唐糖循着灯光,将小娃娃外圈巡视几番,自然无获,便依言去看那掉落了器官的中空之处……原来内壁近接口所在,当真是覆了枚细小印章的,印的俨然是“春水”二字。

唐糖大叹自己果然心不够细:“这么说你早就发现……而且老早就将这个春水轩的所在打探好了!大人如此细致入微,却非将东西弄坏,不知大人是故意弄坏,意欲查出这家铺子,还是真的手笨?”

纪理已是被她问得心烦意乱:“哼,你又想多了。”

“那么……”

“唐小姐究竟还有多少奇怪问题?”

唐糖可不打算放过他:“为什么大人会认得古春林?而且连他的猫……大人可是……”

纪理神色显然一滞:“……你问得太多了。”

唐糖腆着脸,陪了笑嘿嘿央求:“不要这样嘛,呃……就最后一问?”

纪理没什么好气:“说。”

“你……为什么不按出门前部署好的去做,在店铺里当场拆穿我是个姑娘家,纪大人是何居心?”

纪理轻蔑地扫一下唐糖眉眼:“哼,扮得如此不像,我若不揭穿,倒教旁人怀疑唐小姐居心,那才真的是无穷的麻烦。”

唐糖本来自信,被他这么一轻视,自然不服,跑去镜子前左看右瞧:“哪里不像?毫无破绽嘛,我从小可是连耳洞都未曾打过的。”

纪理大约当真是不堪其扰,索性提笔沾墨,径直就去找她两道眉毛……把个糖糖唬愣在当场:这个纪二,也不能稍稍被多问两句,就要毁我的容罢!

动确是半分都不敢动了,纪大人可不会在意她变脸成关公还是张飞。

不想这纪二寥寥数笔,便示意唐糖瞧镜子,唐糖定睛再看……确是惊了。镜中那个英气逼人的小哥,又是哪家的公子?

镜中仿佛换了个不同的人,有些神似自己,却又与真正的自己相去甚远。

“你还有这手艺……”

纪理掷笔,再懒得与她敷衍:“问够了?洗洗脸该干正事了唐小姐。”

**

纪方见二人一派融融,二爷连描眉这种闺房乐事都肯为唐糖亲做,这一趟门当真是没有白出。便悄悄默默退了出去。

唐糖坐在灯下,捧起那对缠在一处的小娃娃。

娃娃是离世了的徐春水刻的,对他们来说,现在世上惟剩这么一副材料,只许成功。

唐糖找来根小针,将那男娃娃后部某处,以针尖一抵,前部某个地方便仿佛脱了钩,很简单就松开了,唐糖屏息将两个小人儿分开,指着那个小得快要看不见的小钩子:“就是此物了,被你弄坏那个。”

纪理本来一旁凝神看着,此际闷闷“嗯”了声。

“大人帮忙,不过你手终归还是笨,一定要轻点儿动作知道吗,”唐糖就好像在嘱咐世上最寻常的事情一样:“对,将这男娃娃的□□往后推……对!好了别推了!”说着以小镊子飞快一钳,将那器官连同一块小盖板一并取了下来。

“不错不错。”唐糖夸他一句,以示鼓励,看看案上散碎器官,又有些郁闷:“唉你上回是怎么拆的,怎么就能弄丢了,傻乎乎的。”她就像在驯一个小徒儿。

灯火跃动,正好掩了纪二爷面上色泽。

一会儿唐糖又道:“拿来罢……”

“何物?”

唐糖气恼道:“你藏走的那件东西,那份玄机嘛!我从前听纪陶说过,这个大理寺做事情是这样死板的,若是发现证物被人动过,他们必定会弃之不用。于我们半点好处都没有,快快拿来。”

纪理慢悠悠,找出那份红蜡封好的小纸卷来,放在唐糖预备好的白瓷盘里。

这蜡纸卷小得掉在地上就要找不见的样子,唐糖执起来:“怎么是封着的?”

“本就是封着的。”

“你一定看过了。”

“我没有。”

“你看过!”

纪理严词否认:“我没有。”

“你为什么不看?”

纪理反问:“我为什么要看?”

唐糖怒了:“这是纪陶留下来的东西啊。”

纪理早恢复了寻常面色:“这是证物。”

“纪大人,你让我看……就看一眼,不然我真的不放心。”

“证物不可以这样对待,唐小姐方才就说得很是,万一动了证物,‘于我们半点好处都没有’。唐小姐以为自己是谁?你的人手多过大理寺,还是你查案的手段,远胜于三司衙门?”

唐糖有些担忧:“我有时在想,我们复原好的东西送了去,他们万一没本事打开瓷盒,岂不是平白耽误了事情?”

纪理嗤笑:“唐小姐不知是自视太高,还是当了太久的井底之蛙,说出的话简直不怕让人笑掉大牙。此种雕虫小技之辈若要寻不出几个来,三司衙门真是枉开在那里了。”

唐糖又问:“那别人究竟为何要将此物从大理寺弄出来,交在大人手中?”

纪理道:“我说了此案极其复杂,此案之中……各怀心思的人亦多得很。我们要做的不是揣度别人的行为目的,而是不要为他人所利用,耐心静候真相。”

唐糖忍不住说出她的揣测:“二哥哥有没有想过……纪陶万一还活在世上,万一他只是受了伤,又有什么事请不便出面,想让我们帮他去做呢?”

纪理却极理智:“唐小姐,纪陶已经走了,你不能活在幻觉里。纪陶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他很知道唐小姐的身份。倒是唐小姐,常常忘了自己是谁,言必称纪陶如何如何,对我三弟,仿佛总有一些奇怪的念头。”

唐小姐什么身份?莫不是他纪大人的妻子?

真正无稽,这个人声声唤着唐小姐,却居然要她记得,自己是他纪二的妻子。

唐糖气得声音都颤抖:“你少血口喷人,我没有任何奇怪念头。你这种冷血之人哪里会懂,我不过是用有情有义,去对待一个同样有情有义的朋友!”

夏夜的闷热天,纪理的声音冷得冻冰:“唐小姐以为自己当真了解纪陶么?我这个三弟,自小何止有情有义,他根本是个多情多义之人。纪陶一生牵念之人太多,只恐怕就算有心,有好些人他也是无暇顾及……唐小姐还望好自为之。”

唐糖泪眼呆望眼前这个无情的人。

她可不愿徒劳去琢磨那句“多情多义”背后的含义。

唐糖只是有些悔,她真不该提起纪陶的,每提一回,他便要被他这好哥哥诋毁一遭。

唐糖半天不发一语,泪眼朦朦半天,终是咬唇将泪水尽数逼了回去。

纪理冷眼相看,不可能有什么安慰言辞,却也知道担怕唐糖再次撂了挑子,半天别扭道了声:“抱歉。此案干系重大,我是不得不这么说。”

唐糖冷冷回:“纪大人待我苦口婆心,将案子吹得如何神乎其神,又规劝我好自为之,如此良苦用心我却不领,当抱歉的恐怕是我!”

纪理并不接话,屋中的空气一时凝固到了极致。

许久之后,纪理终于缓缓开口:“唐糖,事已至此,你若不愿帮我做完,我亦不当再作勉强。我只说一件事实与你听,并未有人将二者并作一处来谈,但……你听完若仍决意要打开纸卷来一看,我便再不阻拦。”

唐糖试图平心静气,道:“你说。”

“纪陶出事当夜,京中还出了另外一件众所周知的大事。”

唐糖努力回想,眉目十分愁苦:“是什么大事?四月二十六那夜,算来算去,要么只有先皇驾崩……”唐糖忽掩住了唇。

纪理面色凝重,未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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