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沉沉地睡着,这一觉漫长,混乱,疲惫不堪。破碎的记忆在梦境中胡乱游离,含混不清。难以言说的情感就像嬷嬷喂他药时,那一滴遗落在唇边的微苦液体,温沌,浑浊,暧昧。
他先是看到割风老头儿被压在车底,那血淋淋的脸。
接着是芳汀,她的微笑,金色的发丝,还有眼角的泪滴。
他在睡眠中感到胸口有一阵钝痛。
然后是沙威。
仿佛在说“你也会有今天”的讥讽的笑容。
“还记得么?冉千斤,你一定会记得,在土伦的那些日子。”
“这可是你教我的,冉阿让,看看这两个瓶子。哪一个是马唐草,哪一个是紫美人?哪一个能救你?哪一个能在几分钟内要你的命?”
马唐草,
紫美人,
土伦海边的峡谷和山地,
铁锁,
脚镣,
燃烧的火盆,
火光映红粗糙凶恶的脸孔。
还有沙威。
那年,来自法维洛勒,十六岁的修树枝工人冉阿让,因为砸碎玻璃偷取了一块面包,而被判处五年的苦役。
他带着懵懂和恐惧来到土伦的监狱。在这里,最初的几年,年轻,老实的冉阿让在牢里受尽了另外几个囚犯的侮辱和折磨。
当时土伦监狱里有一个最凶恶的囚犯,名叫舍日尼,因为暴力抢劫入狱,他三十出头年纪,身强体壮,皮肤发红,浑身盖满棕黄色的毛发。
他平常总是笑呵呵的,看上去人畜无害,平易近人,甚至有些憨傻和好欺负的样子,然而一旦他动怒,整个人就会变得异常阴森可怕。他会觑着眼睛,攥紧拳头,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嘴角流出恶毒的笑意。
他在土伦监狱是众所周知的无冕之王。囚犯们都要对他毕恭毕敬,甚至看守的狱监都要敬他几分。有一次,冉阿让亲眼见到,一个新来的犯了偷窃罪的老头子,有些倚老卖老,对谁也不放在眼里。
那老头儿并不知道舍日尼的厉害,就在下工放饭的时候,抢了舍日尼的一块黑面包。舍日尼当时并没有发怒,默默地低头喝着寡淡的菜汤,那老头子就坐在他对面的废船铁上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嘲笑舍日尼,编着他的荤笑话。
老头子身边的那些囚犯都默默地退开了,明知舍日尼就要发作了,以免连累到自己。同时他们没有去劝说老头儿,因为想要看一场热闹。
果然,在老头子夸夸其谈,乐不可支的时候,舍日尼咽下了最后一口菜汤。一言不发,走到老头子面前,他的面色铁青,嘴角却又令人胆寒的笑意。
老头子还没等反应过来,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舍日尼就抄起废船上一根铁钎,那是犯人们做苦役,采岩石用的,尖端异常锋锐,尖利。他就抄起这铁钎直直插进那老头子的脖子里,又从他脖子里穿过去。
老头子嘴里发出“唔噜唔噜”的声音。连那些没有嚼完的黑面包和鲜血一并喷出来。他张大了眼睛,双手哆嗦着握住插进自己脖子里的铁钎,身子摇晃了几下。
冉阿让清楚地记得那老头瞪大眼珠的样子,就像案板上就要被切掉脑袋的鱼。
众人只想看个热闹,却不料转瞬之间就爆发了这样残忍的血案!大家都吓坏了,惊心动魄。唯有那凶手舍日尼,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那还没死透的老头子一把从废船上推进海里。
从头到尾,舍日尼竟然没有说一个字,那脸色也没有任何变化。他洗掉了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兀自走了。
事后,海务法庭调查老头子的死因。狱监们表示老头子是自己坠入海里淹死的,一时打捞不到他的尸首。囚犯们惧怕舍日尼的威势,哪里敢与他为敌?便纷纷附和狱监。一条人命竟这样不了了之。
最让冉阿让难以接受的是,在他入狱的第四年,狱监竟然将他和舍日尼栓到了同一根铁链上。他们住在同一间牢房,同吃同住,一同上工,做苦役。
好处是因为在舍日尼身边,从前那些欺负冉阿让的人再也不敢对他为所欲为了。坏处是,冉阿让和恶魔绑在了一处。
也就是在那时候,冉阿让认识了沙威。
有一天,土伦监狱里来了一个老狱监,听说他是从巴黎调过来的,从前很风光,后来犯了错。被贬到土伦监狱来做狱监。
这个老狱监很不得志,到了土伦,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动不动就鞭打犯人来发泄。除了犯人,还有一个可怜虫要每天被他收拾。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这个少年瘦小单薄,沉默寡言。穿着小一号的狱监制服,每天跟着老狱监来来回回地巡视囚犯,看守囚犯们劳动。
他常常低着头,很少说话,囚犯们见他小,逗他说话他也不肯吭声。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冉阿让看到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瘦削而苍白的面孔,那双冷冰冰的,含着嘲讽似的眼睛。
这个少年便是沙威。
囚犯们猜测这个沙威大概是老狱监的儿子。虽然年纪差的太多,可能是老来得子。或者是他的孙子,外孙。或者至少是老狱监的亲戚。看那副样子,是准备接班,继续做狱监的了。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他们知道,沙威总是挨打。
老狱监白天在看守囚犯时鞭打囚犯,当然,他从不敢对舍日尼有丝毫的冒犯。到了晚上,回到家里,气儿不顺了又会鞭打沙威。冉阿让注意到,沙威的脸上常常有紫红色的鞭痕。有时,当着囚犯的面,醉醺醺的老狱监也常常会挥着带刺的皮鞭子一边往沙威那瘦弱的身子上抽打,一边恶狠狠地骂他:“混蛋!婊,子养的!”
当然,冉阿让和大家一样,都认为,这句“婊,子养的”,不过是习惯性的脏话,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冉阿让入狱前,在乡下,法维洛勒,饱尝了贫困的痛苦。那时候,他的父亲也是树枝修剪工,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母亲也害了乳炎死了,只有姐姐将他带大。
后来姐姐孀居,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姐弟日日拼命地做工,就是为了两个孩子能够吃饱。
冉阿让记得,那两个孩子,饿得背着母亲去邻居家赊牛奶喝,冬天里,两个孩子抱着奶罐,狼吞虎咽,冰冷的牛奶灌了他们脖子里都是……
也正是为了他们,冉阿让走投无路,在冬季的晚上砸破玻璃,只为一块面包。
在冉阿让懵懂而善良的心底,根深蒂固着一种对受苦的幼儿的无限怜悯。
在土伦,遇到沙威。沙威并不比冉阿让小多少,可是。他脸上那种怨恨,冷漠,讥讽的表情背后总是让冉阿让感到一种受了凌虐的孩子的那种稚气的仇恨模样。
冉阿让已经很不幸,
然而他竟然情不自禁地同情起沙威来。他常常,自觉或者不自觉地用一种怜惜的眼神友善地看着沙威,朝他打招呼。就像他是自己的小弟弟一般。
然而,正是这种友善,含着哥哥对弟弟的那种怜惜的眼神恰恰刺痛了沙威。
当一个人习惯了被冷漠,被凌虐,被侮辱。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成冰冷,严酷。温暖与爱,在他看来,反而是一种讽刺。
他恨爱,
他恨温暖,
这简直是在挑衅他的自尊。
一个苦役犯竟然敢反过来同情一个狱监?
这怎么能忍受!
他恨冉阿让。
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
从一开始,
冉阿让,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他们两个人的爱恨纠葛也正是从那时开始。